鄒尚食和崔婉聽了聖意如此自然要照辦,還特意留了個極其安靜的空屋子出來,備好了紙筆,讓雪梨慢慢琢磨。
雪梨在屋裡快哭了,她拖着衛忱求他幫出主意,衛忱悠哉哉地抿着茶:“這個我不在行,你都不懂我更不懂。”
她看看他那副拿定主意要袖手旁觀的樣子,也只好死了這條心,自己努力想。
畢竟聖旨擱在那兒,她求衛忱幫忙本就不合適。
託着腮,雪梨望着眼前的一頁紙箋發愣,思來想去的,頭一個有點門道的想法是做糖醋排骨。
——這是兩國當年建交的第一層石階呀!當年那位太子特別喜歡這個不是?連湯都沒剩下不是?
拿來再震撼一下現在這批人?
不行。
她真再呈一道糖醋排骨上去……那她就是真傻了!
當年來大齊探索美食的人都是那位太子派來的,想想就知道肯定要順着他的口味啊——就像她們御膳房做菜都會順着陛下的口味一樣。這麼想下去,糖醋排骨人家肯定會做,這麼多年下來,搞不好在羅烏都不稀奇了呢?
拋開這個,雪梨就開始東一道西一道地胡亂想了。
能唬住羅烏人。照着這個思路,其實法子也不少,特別精美啦、特別震撼啦、特別獨特啦,或者用料特別奢華啦,應該都算吧?
毛筆在紙上劃來劃去,終於,硬生生地給自己劃出了個大思路。
她就去問鄒尚食,一道選不出,讓她呈三道行不行?
鄒尚食還沒說話,一貫很恪守規矩的崔婉在旁邊就蹙了眉:“陛下說讓你呈一道,你……”
“三道就三道吧。”鄒尚食微笑,又向崔婉道,“陛下在意的不是那道菜,是要鎮住那邊的使節。她要是能做到,多兩道也不要緊。”
崔婉想想也是,便不再攔她。鄒尚食略忖度,又說:“這三道菜,你是不是都有特別的想法?”
雪梨點點頭。
“那到時候你就自己呈上去,只要陛下許你說話,你就把想法說了。”
“……”雪梨後悔點頭了。
好在要親手呈膳的緊張還可以暫且放放,手頭的事有了雛形,她回到那個房間的時候神清氣爽,拽着一臉看好戲神色的衛忱就往膳間走!
“你幹什麼啊?”衛忱忍着笑,一本正經,“讓我幫廚我可不行,幫你吃還可以。”
雪梨狠狠瞪他,踮着腳尖讓自己不比他矮那麼多,一叉腰:“衛大人,您手下有沒有去過羅烏國的人?能不能叫來幫個忙?”
她想呈一道羅烏的菜上去。自信那個小地方能做出的東西她都能做出來,只是從來沒見過。
所以得找個人來跟她說說、再幫她嚐嚐。
衛忱想想,還真有。
他手底下十個千戶所加起來人數過萬,派去各處的眼線也都是御令衛的人,自然有去過羅烏的。
等把人叫過來,還是個熟人呢!
就是當初給雪梨出主意說可以給“指揮使大人”送荷包的那位,後來替“指揮使大人”送那三百遍抄寫菜譜給她的也是他。
雪梨知道他叫陸勇,屈膝一福:“陸大人。”
陸勇被叫到尚食局來很有點茫然,衛忱從善如流地把雪梨地想法跟他說了之後……
陸勇一臉驚悚地往後躲:“不……不行!”
衛忱皺眉:“怎麼?”
“我跟您說衛大人……那地方的菜我這輩子都不想吃了!別讓我嘗!我不幹!”
衛忱心說你來勁是吧?又在變着法地炫耀家有賢妻?御令衛什麼苦沒吃過,能被羅烏菜嚇成這樣?
騙誰呢!接下來肯定又要拐到他夫人賢惠做菜好吃上去!
這廂陸勇還真打算扭頭就跑了,被雪梨一把抓住。
雪梨淚盈於睫,手裡攥得緊緊的生怕他跑了,淚盈於睫:“大人,您幫幫我,我沒辦法了……”
“……”陸勇垂眸一看她這個神色,覺得自己推開這小姑娘逃走特別不合適!
然後衛忱也在旁邊擼袖子配合,臉上寫着:我妹妹都這麼求你了,你不幫忙?
應付不來的陸勇就給雪梨說起了神奇的羅烏菜。
“羅烏人啊,最常吃的一樣東西,是把土豆切切,先拿水泡泡、再控幹水,之後撒上鹽、花椒、辣椒,上火烤,烤熟了就能吃了,有時候也蘸點醬。”
這個很簡單啊!
雪梨開開心心地去了。
洗土豆、削皮,之後想想是烤不是炒,就沒切絲,切了薄片。調料按他說的只用那三種,但是她配了四樣不同的出來,第一樣鹽多、第二樣花椒多、第三樣辣椒多、第四樣是平均的。
片刻後端出來,一盤土豆片烤得色澤金黃,整整齊齊地碼在碟子裡,碼成了階梯形。總共排了四列,每列各用一樣調料。
剛端過去,陸勇就誇她:“不愧是御膳房的手藝!”
而後陸勇便大大方方地嚐了起來,依次嚐了一片之後,又逆過來依次嚐了一片。
在雪梨期待的目光下,衛忱拿胳膊碰碰他:“別光吃,行不行啊?”
“行,好吃!”陸勇道,“羅烏人要也能做出這樣,下回有羅烏的差事還派我去!”
“……”合着不像啊?!
雪梨小臉一垮,衛忱一看陸勇還打算再吃一片,掄起刀鞘就抽了過去:“別吃了!”
陸勇揉着額頭,跟雪梨說哪兒做得不像。
“羅烏人啊,不是切片,是切塊,你這個做得太細緻了。”
哦,切塊更容易。但雪梨想了想:“但那樣味道進不去啊?”
“嗯,就是進不去。”陸勇深沉道。
沒過太久,新的一盤端出來了。
四四方方的小塊呈在碟子裡,每塊都是三指長寬、一指厚,因爲外面烤得焦黃,端出來就像一碟小金磚一樣。
陸勇夾起來咬了一口,火候均勻,外面的焦層咬破之後,裡頭的熟而不焦的土豆質感沙沙的。調料在外層包裹合宜,裡面又還蘊藏着土豆本來的淡淡清香。
“這個吧……”陸勇瞅瞅上司的神色,不捨地放下了筷子,“羅烏人切得沒這麼漂亮,他們就是一個整土豆,豎着切幾刀,如果太大就先攔腰且一刀再豎着切幾刀。”
雪梨聽完都傻了:那多醜啊?又有圓面又有平面、還又有尖又有角的。
羅烏人不講究“色香味俱全”嗎?
心下揶揄一番,她悶着頭又去洗土豆了。這回心情十分複雜,這種奇奇怪怪的形狀,烤起來都不知道怎麼烤,怎麼烤她都覺得沒熟!
尤其是那個圓面,爲什麼不能補一刀把它削平了啊?這樣不太好上筷子吧?看着也不太有食慾吧?
不過這回,陸勇再嘗過之後,可算說“像”了,然後就是慨嘆在羅烏天天吃這個,除了這個就是炸魚。到後來實在忍不了,每三天一定要花大價錢去吃一頓羅烏貴族們喜歡的大齊館子。
他說那會兒的俸祿幾乎全花在這上面了。
雪梨悲憫地望着他,覺得御令衛的大人們好可憐啊……
然而最後,陸勇還是給她的這盤土豆挑了個錯。
“他們不削皮的。”
雪梨:“……?!”那做出來不是醜破天際了?!
衛忱在旁邊也僵了:那玩意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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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雪梨決定把這道菜分爲三部分,上的時候拿一隻大盤子上。
一部分就是這個原汁原味的“可怕的不削皮的羅烏土豆”,另外兩部分,一邊是第一回的那個烤土豆片、一邊是第二回口感還不錯的烤土豆塊。
正好讓羅烏人知道,就算是他們自己本土的東西,大齊做的也比他們好吃!
這第一道菜就算定了。
第二道菜和第三道菜,雪梨也已拿了主意,早叫人給她備了該備的東西。站在竈臺前長舒口氣,開始再一次的忙碌。
經過方纔土豆的折磨之後,眼下做這兩道菜的過程讓雪梨覺得太開心了,簡直賞心悅目!
切片一樣厚、調料慢慢調、吊湯慢慢熬,她發自肺腑地覺得這才叫做菜啊,吃這種菜才叫吃菜啊。
羅烏人那叫“填飽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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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含元殿宮宴開席。
早先已有一道道佳餚呈上去,從涼菜、熱菜,到點心、湯品,大多做得精緻,偶有幾道看着“野趣”的,比如素炒雙椒,也在色澤上格外講究,放在膳桌上是另一種點綴。
但使節團的人到底也都是見過世面的,在羅烏國內都是貴族,大齊的佳餚他們也吃過不少,並沒有因爲眼前的琳琅滿目就顯出怎樣的震驚來。
皇帝與使節戚柯閒談着,戚柯五十多歲了,從先帝在時就是駐大齊的使節,言談中便時不常有“遙想先帝在時……”這樣的措辭。
陳冀江在旁邊聽着,怎麼聽都覺得這是故意的,明擺着是在當今聖上跟前賣資歷壓氣勢。
皇帝倒一直未顯出不快,淡笑着聽着,偶爾還主動示意對飲——“敬酒”就說不上了,君臣之別到底還放着呢。
片刻後,一列宮女從側門處進了殿,雖然貼着牆努力顯得不起眼,但畢竟人多,許多人還是免不了往那邊看一眼。
是來奉菜的宮女們。進了殿便各在賓客前停下,把端來的菜添到案上,一福身,退下。
陳冀江遙遙看着,看出是三道菜。一道金黃的,一道暗綠的,還有一道綠白相間的。
夠素的啊……
皇帝的目光卻停在了還在往這邊走的幾人身上。
爲首的那個不能再眼熟了。她年紀小,比後面的宮女矮半頭呢,衣裙也不一樣,他想認不出來都不行。
怎麼自己端菜來了?尚儀局缺人手?
他正想着,她們已在三五步外福下身去。
雪梨垂首:“陛下,尚食女官吩咐添三道菜來。”
皇帝一點頭,她身後別的宮女就給兩旁的幾位重臣呈菜去了。雪梨和崔婉走上前,雪梨的奉給皇帝、崔婉的呈給使節。
皇帝一看那盤土豆就顯了疑色:“這是什麼?”
“這是羅烏的烤土豆。”雪梨忍住了沒說“醜絕人寰烤土豆”這個諢名,垂着羽睫,續道,“奴婢問了御令衛大人,照着羅烏的做法做了,又順手做了薄片和方塊,給使節大人接風。”
她無法不強調這個醜哭了的東西不是她的想法!
戚柯自然而然地先嚐了“故鄉”的那個,大讚了一句“好”,又夾了一個方塊。
謝昭也夾了一個那方塊,一壁嘗着,一壁看戚柯的神色。
細細一品,戚柯的神色端然一震。
味道分明與在羅烏吃慣了的一樣,可感覺就是截然不同。綿柔的口感在齒間循循展開,好像因爲烤得更均勻,鹹味與淡淡的辣味得以與土豆的味道融合得更細緻。
讓他一面覺得這是一樣的東西,一面又覺得天差地別。
謝昭淡一笑,很快,第二道菜呈上。
苦瓜是從當間豎劈開才切片的,一彎彎地呈在盤子裡好像暗綠色的小月牙。謝昭吃了一口之後無甚反應,那使節卻吃了一口之後就猛皺了眉頭。
雪梨低着頭道:“糖醋苦瓜,放少許辣椒後酸、甜、苦、辣俱全。奴婢覺得什麼事都跟這盤菜似的,四味皆有,但又祈願兩國邦交能不是這樣。”
她稍擡了擡眼,稍吁了一口氣,看向使節:“大人,若兩國間下一種滋味是苦,嚐到這個味道的肯定不是大齊。”
周遭陡然一寂。
戚柯忍了一瞬後仍剋制不住,怒一擊案:“陛下!”
雪梨努力穩着腳沒顯出退縮。
皇帝沉了沉,面無波瀾地又夾了一片苦瓜丟入口中,品着味道,略有一笑:“聽着是不恭不敬了,但也是實話。朕從來不攔着說實話的人。”
這話激得戚柯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雪梨,心下驀地一陣清明:連她這宮女都能說出這話來,難不成,大齊皇帝真的已經準備兵指羅烏了?!
緊接着,第三道菜奉上。
一白瓷鉢裡豎條白菜,沒切絲也沒切片,都是完整的。但都只有兩三指寬,謝昭細想知道這是把外面的一層層都剝掉了,留了中間最嫩的菜心。
再掃一眼底下的菜湯。
清清澈澈的,仔細分辨才能看出點淡黃,淺淡得很像是用清水煮過白菜後的顏色。
謝昭睇一眼戚柯,戚柯還在爲剛纔的驚悟擦着冷汗呢,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後強作鎮定:“這是……”
雪梨頷首,心裡“噔噔”亂跳成冬至大儺時震耳的鼓點,答話的聲音卻意外地平靜下來:“開水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