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蘭宮裡,麗妃等了幾天,覺得不對勁。
怎麼都沒動靜呢?
不止是皇帝沒有,連太后也沒有,這太覺得匪夷所思了——一個當父親的、一個當奶奶的,都不在意皇子是不是真的嗎?
到了年初七的時候,麗妃已焦灼地在殿裡踱來踱去了,她不解、想去打聽,可又不知道去找誰打聽纔好。
若擱在幾年前,她許會殺到紫宸殿去,但在現在看來,那樣做太傻了,她可不想再觸怒聖顏一次。
那麼直接去長樂宮問也不行,太后現下是怎樣的想法她不清楚,她同樣要小心。
好一番思量之後,麗妃請了陳冀江來。
正值過年,紫宸殿裡忙着呢,陳冀江原想推了不去,但想想這檔子事兒,知道不能掉以輕心,便悠哉哉地品了一盞茶耗了宜蘭宮來的人一會兒,拿足了御前的勁兒,才慢悠悠地往宜蘭宮去了。
進了殿,麗妃正用着點心呢,陳冀江朝她一揖,然後作了一派謙卑模樣,等着麗妃問話。
麗妃手裡正拈着塊豆沙餡的綠豆糕,見他到了也沒擱下,只放低了些,款款笑道:“有勞陳大人走這一趟。本宮想問問,近來陛下可查什麼事了沒有?”
陳冀江自知她指什麼,卻道:“陛下每日政務繁忙,要查的大事小情……實在挺多的,不知麗妃娘娘指哪一件?”
“本宮纔不過問政務呢。”麗妃笑音柔和,手中餘下的那小半塊糕點丟進口中,她輕撣了撣手,仿若漫不經心,“本宮是說,阮氏和皇長子的事,怎麼着了?”
“哦哦哦……娘娘您是說這個!”陳冀江一臉釋然笑得輕鬆,而後忽地一滯,轉瞬蘊了一臉茫然,“阮氏和皇長子……什麼事?”
麗妃:“……”
之後約莫半個時辰,陳冀江都在心裡體會“打太極”的樂趣,無論麗妃怎麼拋話茬、怎麼旁敲側擊,他都兜個圈給推回去,全然一副“阮娘子和皇長子什麼事都沒發生啊,麗妃娘娘您到底在說什麼”的意思。
等他走後,麗妃懵圈懵得更厲害了。有那麼一瞬簡直懷疑自己那天是否真的在柔嘉宮說了那句話——難不成是在夢裡說的?自己沒鬧明白?否則不會這麼安靜啊!
一番躊躇之後,麗妃終於叫了花葉進來,讓花葉替她去長樂宮問個安,“順便”問問太后她老人家近來身子怎麼樣、什麼時候方便,就說她想找個時候磕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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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到了上元。
這日蘇子嫺又告假出宮了,宮宴雪梨也沒去,因爲次日還有個爲阿杳慶生的宮宴,連着折騰兩天她實在受不了,索性就在六格院裡過了,好歹自在。
謝昭同樣想着這個,在宮宴上刻意顯出了心不在焉,爲的就是讓宮宴早點散——說實在的,從除夕到今天都沒閒着。去年就是上元又賀到太晚、第二天再給阿杳慶生的時候他都有點發蒙,今年不得不有個取捨。
那當然是阿杳的生辰重要了,一年裡過節的次數多了,阿杳的生辰可就這麼一次。
是以在他裝沒興致的不懈努力下,戌時開的宴,剛到亥時就散了。皇帝悠閒地往六格院走時覺得神清氣爽,想着今天連酒都沒多喝,還能好好陪他們母子三人過過節。
剛進院,就聽到阿杳的聲音從正院的小廚房裡傳出來:“娘!我還要吃個油炸的!”
他無聲地止了宮人的禮,朝廚房走過去。到了門口一看,雪梨面朝竈臺背對着他正做吃的,阿杳在旁邊捧着碗勺蹦蹦跳跳:“再來一個嘛!就一個!”
雪梨無奈。
前年上元阿杳還太小,不敢給她吃湯圓這麼黏的東西;去年她三歲,給她吃了一個芝麻餡的算個意思;今年想着她大點了,就給她做了兩個煮的、兩個油炸的,都是芝麻豆沙各一。
結果阿杳愛上油炸芝麻餡的了。
做起來不難,生湯圓在油初熱時下鍋炸,炸成金黃色時出過就行了。這麼做出來的香味比水煮的要足,小孩子喜歡倒是正常……
可是雪梨擔心她吃多了肚子難受嘛!
糯米的東西本來就不宜多吃,這個做法油還大。所以在阿杳吃完兩個之後,她就板着張臉說什麼也不肯給她再弄這個了,只說可以再給她兩個水煮的。
可是阿杳不幹,阿杳說她可以拿那兩個水煮的換一個油炸的!
眼下阿杳就還在磨她呢,雪梨雷打不動就是不給,炸好的全裝進手邊的碟子裡,非常狠心地告訴阿杳說:“這都是父皇和孃的。”
謝昭不知前情,單純覺得雪梨繃着張臉作嚴肅、阿杳蹦蹦跳跳求她的場面挺有趣,就倚在門邊笑瞧着,直到雪梨炸完一盤端着回過頭,一看他在停了腳,他才問她:“怎麼回事?上元還不給吃湯圓?”
“她吃過了,我怕她吃多了不舒服。”雪梨皺着眉頭言簡意賅地給謝昭解釋了一下是怎麼回事,謝昭就懂了。於是很給面子地與她站在一邊,一起回了正屋。
阿杳在後頭委委屈屈地跟着,見父母把湯圓擱在榻桌上然後上榻坐了,她也爬上去。這回不求雪梨了,改求皇帝。
她伸着一個手指頭說:“父皇,我就再吃一個嘛……就一個!”
哎嘛阿杳你真可憐。
謝昭夾起一個送進自己嘴裡,挑眉:“不行。”
阿杳眼眶一紅,扁扁嘴,覺得磨父皇可能比磨娘更難,又蹭回去央雪梨:“娘,就一個!我明天多讀一刻書!”
小丫頭你越來越靈了啊!
雪梨想想,明兒個她生辰,真把她扣在屋裡讀書也不好。便想了想,攬過她道:“這樣好不好?今天不許吃了,這東西晚上吃多了真的會不舒服。明天你過生辰,早上起來娘做給你吃,許你吃五個。”
五個!
阿杳一下眼睛就亮了,當即點頭說好!然後謝昭哄她先去跟魚香玩,她也沒二話,開開心心地拽着魚香的爪子把魚香從牀底下拖出來,魚香那叫一個不情不願……
目送着一人一獅離開,謝昭也吃完了嘴裡這個油炸湯圓。他覺得這個味太膩了,還是水煮的好吃,雪梨就叫紅糖盛了一小碗水煮的過來。
一碗湯圓五顏六色,她笑道:“我調了三種皮,白的就是糯米,紫的加了紫米粉、綠的加了綠豆粉。餡有豆沙、芝麻、山楂、核桃、鮮肉五種,隨便包的,我也不知道哪個是什麼味。”
她這麼一說,謝昭突然覺得吃這碗湯圓挺有挑戰!
雪梨就壞笑着看他吃。不過他運氣委實不錯,一碗八個,吃了五個就把口味都吃全了,於是心安理得地放下碗擦擦嘴說好吃,就是山楂的太酸了。
“山楂的子嫺做得好吃。”雪梨撇撇嘴,“不過她又出宮去玩了,就只能我來做了!”
她也不知道子嫺近來怎麼那麼有雅興出去玩,她的家人又不在洛安,自己到處逛真的有意思嗎?
謝昭瞭然一笑未說什麼,信手又夾了個油炸的來吃着解悶,跟她說:“過兩天你去七弟府上見見易氏吧,帶着孩子一起,再備份禮過去。”
“幹什麼?”雪梨不解。
謝昭一哂:“許是除夕那天太后見阿沅阿測卻態度不同的事讓七弟不安了,這幾天進宮總給阿沅和阿杳送東西,你也看見了。你去給易氏回個禮、敘敘舊,就算給他們回了個態度,讓他們安心。”
這麼回事啊!
雪梨爽快地應下了這事。第二天給阿杳過生辰,第三天歇了一天、晚上給七王府遞了帖子,元月十八一早,雪梨就帶着阿杳出宮了。
不知是不是爲讓七王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讓他安心,這趟出宮頗有些排場,是依着阿杳的身份按帝姬儀至來的,皇城裡要走的街道以及緊鄰兩旁的街道都淨了街,一路有御令衛護送着,鹵簿在馬車前後都延伸好長。
阿杳顧不上看排場,就在馬車裡傻開心——昨天過生辰剛見過阿測弟弟、今天又能跟弟弟玩,這種機會平常沒有的!
她在車上就總扒開車簾往外看,一個勁地問雪梨“到了嗎?到了嗎?”,答得雪梨嘴都幹了。
還是衛忱直接,他騎着馬趕上來把簾子一按,衝着阿杳說了一句:“問得太多路會變遠。”
——後半程,阿杳全程安靜,忐忐忑忑地等着馬車停下,特別後悔自己剛纔問太多遍了!
七王府門口,易氏已恭候多時,遙遙地瞧見鹵簿時,隨着她出來迎駕的下人便已齊整地跪了下去。她則一直等到馬車停穩,見平安帝姬由宮女扶着先下了車、雪梨也走了下來,才一福:“可算來了,我都擔心是你變主意了。”
雪梨也一笑,上前回了一福,道歉說阿杳還小,不敢讓馬車駛得太快,阿杳則在旁邊悄悄吐舌頭,覺得是自己剛纔唸叨得太多讓路變長了,才害得七嬸嬸久等。
而後三人一同去了易氏的住處,七王不在,阿測拽着乳母小跑着出來喊姐姐。阿杳就領着弟弟歡歡喜喜地玩去了,阿沅的奶孃便抱着阿沅一起去。雪梨和易氏進屋坐下,易氏一語不發地眨眼望她。
“你是真擔心我因爲那天的事記你的仇啊?”雪梨說得直白,易氏面上微一紅,她旋即道,“我都沒想着這個,覺得過去了便過去了。那天陛下跟我提起來,我才知道你們爲這個不安生。多大點事啊,有什麼可記仇的?還得多謝你那天寬慰我呢。”
她說得夠直白的了,易氏卻只是嘆氣,靜了一會兒後說:“要擱在平常我也沒這麼緊張,但太后在洛安一天,我心裡就不安穩一天。皇長子這事,還不知她會不會給鬧大了呢,起初我和殿下還以爲有了個皇子你和陛下就能過得安穩,現在看來我們也想錯了。”
一想這個,雪梨也好奇了。想當初易氏有孕的時候,太后就可高興了,後來她生了阿測,太后更是怎麼看她都順眼。但怎麼到他們這兒就不行了呢……
雪梨心裡不懂,易氏也不懂,倆人就這麼幹坐着,坐了會兒便把這話題繞過去了,還是聊聊高興的事好。
晌午時二人興致勃勃地一起下了廚,主菜自然都是雪梨做——她慫恿易氏上手易氏都不肯,說自己上手那叫關公門前耍大刀,忒丟人。
不過,易氏做出的兩個小炒外加一碟水煮荷包蛋也着實不錯,尤其是那個荷包蛋火候掌握得極好。蛋清全熟、蛋黃有兩毫也是凝固住的,再往裡就是稀的。一口咬下去便能品着雞蛋原有的淡淡鮮味,從沒這麼吃過蛋的阿杳覺得特新奇,這才知道雞蛋居然也能“吸着吃”!
是以對這個吃法不熟的阿杳吃了一嘴的蛋黃,看得兩個當孃的悶頭笑了半天。走的時候阿杳對這種雞蛋戀戀不捨,易氏蹲下來笑哄她:“就是普通的雞蛋,這做法是我小時候我娘常做的——你娘肯定也會做!”
她說着朝雪梨一眨眼,雪梨立刻接話:“對對對,娘也會做,明早做給你吃!”
這也不是吹牛,這個在她眼裡就是小菜一碟嘛!有雞蛋有鍋有水有竈就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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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
剛剛決定要見麗妃的皇太后驟然被阮氏出宮的事一震。
不論阮氏去時都會說些什麼、都會見誰,在此事裡,皇帝的意思都夠明顯了。
他在做給旁人看,讓旁人瞧見他有多不在意麗妃說的那些話,讓他們知道他是完全信得過阮氏的——甚至於,他們眼裡的“風口浪尖”根本就不存在,他仍舊該怎麼待阮氏就怎麼待,所以會這麼放心地再讓她出宮見人。
皇太后心裡緊了許久。最終,竟是退縮了,讓她自己都覺得意外。
“綠香。”她一喟,“去宜蘭宮回個話,讓麗妃今晚不必來了,就說哀家身體不適。”
綠香應了聲“諾”,去稟。過了一會兒,皇太后又叫了許淳生來:“去紫宸殿問陛下一聲,若他今晚得空,來哀家這裡用膳。”
許淳生微愣,俄而也應了聲“諾”。到紫宸殿稟話時不止他自己滿是驚異,皇帝旁邊的陳冀江也滿是驚異。
等許淳生退出來,陳冀江就攔了他,堆着笑打聽:“許哥哥,太后可有日子不叫陛下去長樂宮用膳了,這回是……”
“甭問,我也納悶呢。”許淳生搖着頭擺手,端的是真不知道。
然後陳冀江一下就不給他笑臉了,臉一拉說“那哥哥您慢走”,許淳生就看也不看他的走了。
倆人心裡都直打算盤。陳冀江擔心太后是不是要爲皇長子的事向陛下施壓,知道更多底細的許淳生則琢磨着難不成太后是想向陛下服個軟?
就這麼各懷心思地各想了會兒,二人暫且放下這番思量,又各事其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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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皇帝到底抽了空去長樂宮。跟太后用膳他是沒心思,但現下有這事放着,太后是什麼意思,他必須得去聽聽。
進了殿,膳已備齊,皇帝一揖,太后說坐吧,皇帝便在膳桌邊坐下。
皇太后揮手讓宮人們退下,而後,殿中的氛圍尷尬得沒法說。
過了好一會兒,是皇帝先開的口:“母后有事?”
皇太后點點頭,又斟酌了須臾,才說:“皇長子的事哀家聽說了。你不聞不問,這是對此半點都不懷疑?”
“是。”皇帝神色淡淡,“朕信得過她的爲人。母后您可以不喜歡她,但您別想讓朕給她加這種罪名。”
他已然疲於跟太后粉飾太平了,一開頭便把話說得清楚。
皇太后復點頭,似沒聽出他語中的不善,從容道:“你和阮氏相處得更久,你有信得過她的道理,哀家不過問這事就是。”
皇帝淺怔,繼而生了疑色。讓太后表露示弱……他似乎從記事起就沒見過這樣的事。
皇太后面上的淡泊分毫未變:“你既確信那是你兒子,此事便是息事寧人最好。無端的去查,風言風語就會跟他一輩子。”
竟還跟他想得一樣了。
皇帝穩坐着不言,皇太后先執了箸,夾了一筷子蒜泥白肉給他,微哂,又說:“哀家叫你來,是想跟你說說今年採選的事。”
又到了採選的時候了?皇帝心裡稍過了一下年月才反應過來,面上一瞬的窘迫。
皇太后和顏悅色:“三年前你就沒添人,這回多少添幾個吧。天下的好姑娘多了,總會有你喜歡的。”
“母后,雪梨……”
“你不能只守着她一個,你是個皇帝。”皇太后笑意微斂,“你可以疼她、可以疼她的孩子,但你總也需要能繼承大統的孩子。”
皇帝應了聲“哦”,道:“那朕給她商量商量,看她願不願意多生幾個。”
皇太后神色微厲,強自緩下來,又舀了一匙涼拌豆腐擱到他的碟子裡,意有所指:“立儲可不是你喜歡就行的,還得夠格。”
“是,立嫡、立長、立賢。”皇帝嘖嘖嘴,“阿沅是‘長’,但現在還小,資質怎麼樣還看不出。若他不行,以後怎麼也能有個聰明能幹的,朕也會盡力讓她趕緊有個嫡子,不勞母后多操心。”
他風輕雲淡地說完,等着太后剋制不住與他發火,就像先前的數次那樣。
太后卻又往他碟中添了兩片清涼藕片,一反常態的好脾氣讓他直覺得詭異。
然後她說:“你需要一個身份夠尊貴的皇子來承繼大統。洛安城中的許多世家貴女都可以,哪怕是七品芝麻官教出來的女兒,也比那個阮氏強。”
“母后素來愛以出身門第定勝負。”皇帝冷眼睇向她,難忍刻薄,“母后您別忘了,朕繼位的時候,您的母族早就倒了。”
皇太后面色一白:“你說話注意!”
皇帝笑而不語。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定心神:“你瞧瞧這桌上的菜,主菜放涼了也還是主菜,涼菜做得再精也是陪襯。你喜歡一個尚食局出來的賤婢那麼久,這道理該是不難懂!”
“啪”地一聲重響,皇帝的手狠擊在案:“母后,請您說話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