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一派寂靜。
徐世水垂首站着,忍不住地一再瞧師父的神色,偶爾也大着膽子掃皇帝一眼。
皇帝方纔的吩咐,外人許是聽不出什麼差別,但在他們這些近前的人看來……就有點怪。
尚食局那個小宮女的事,他們這幾個御前得臉的大抵知道個五六分。
陛下好像有意瞞着她身份,幾乎事事都是以衛大人的名義去做的,包括那回去宮正司救人。
可是剛纔,陛下召了幾個御令衛來,仿着那姑娘的筆跡抄了一大沓菜譜,最後留下的話是:“去巡查,給她送去,說是落在指揮使那裡的。”
“指揮使”……
陛下特意提了這身份,徐世水品了半天,覺得真是耐人尋味。
——這話再加上那不溫不火的神色,好像有點賭氣擡槓的味道?陛下這是覺得先前的好處都被那小宮女記在了衛大人的頭上,自己吃虧了?
徐世水忍着沒笑,細細想着,然後越忍越想笑:陛下這是吃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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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裡,雪梨很把指揮使的話當回事了。
盯着那張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從得到金釵開始的每一件相關的事都翻來覆去地琢磨了,還真想出了些從前沒想過的細由。
但多半想法她並不確信,就拿了張紙,想到一件記下一件,打算等到得空的時候拿去一起問問指揮使她想的對不對。
——近來實在太忙了,六尚局都忙得很。
臘月初十的時候宮裡突然得了信,說皇太后要回宮過年。
這消息大有些讓人措手不及。
打從皇帝登基開始,太后就去了郢山的行宮修養,宮裡資歷淺點的宮女都沒見過她,只是交口相傳地聽說,太后衣食都格外講究,禮數上的事也嚴格得很。
這種交口相傳足以讓宮人們對她敬畏有加了,乍聞她要回來過年,都緊張得不得了。
尚食局上下,把知悉太后飲食喜好當成了頭等大事,每天背誦聲朗朗傳出,還有互相抽查挑錯的環節,不細聽還要以爲這是個書院。
“豆腐蒸蝦仁,切豆腐片半寸厚,削作圓託,取食指長鮮蝦,盤卷蒸熟去頭剝殼,一託一豆腐,灑鹽粒六十顆,再蒸後澆湯汁……”
雪梨怎麼背怎麼覺得匪夷所思——居然會有人要求精細到此等地步?加鹽不按“幾錢”算,用“顆”算鹽粒?
她自認愛吃會吃,可一個豆腐蒸蝦仁上給她多個十幾二十粒鹽,她一定嘗不出太多差別。
此外,宮裡的水果也比平日多備了許多。
因爲太后每天要吃七種水果,三天內不能有重複。目下正是嚴冬,不比天仍暖時那麼多種,負責採買的宮人們幾乎把洛安能尋到的水果種類都備下了,還千里迢迢加急調了不少進來。
也不知郢山行宮的尚食局平日是怎麼過的……
放下各自加緊分內事的六尚局不說,後宮那邊也沒閒着。
原該年後賜給七王的人這回要跟着太后一道來了,惠妃安排住處之類的事宜,淑妃着手家宴一類禮數上的事。七王尚無正妃,皇帝也無皇后,她們姑且算是嫂嫂輩,就都代勞了。
臘月廿四晌午,太后大駕入宮。
尚食局竈火全起,各樣需要提前備上的食材都早備上了,爲的是就算太后叫個什麼少見的菜,她們也能立刻做出來呈上去。
寧可食材用不上浪費,也不敢觸這大黴頭。
雪梨的活是盯着眼前的幾鍋蟲草老鴨湯。這幾鍋老鴨湯的做法都一樣,只是開做的時間各差兩個時辰。
這麼備下,是因爲太后特別喜歡喝鴨湯,什麼時候想喝不一定,但火候不夠不行、熬過頭了也不行。冬蟲夏草必須無穿、無斷、無癟、無死、無混,選用的鴨子更是特意爲此養下的,肉質鮮嫩不油不膩。
聽說行宮那邊就是這樣徹夜不休地備着,一年要廢掉多少鴨子和上好的蟲草,誰也不知道。
雪梨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奢靡的活法,相比之下覺得皇帝一個月裡也就額外叫三五次東西、偶爾突發奇想吃個火鍋什麼的……簡直堪稱勤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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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從晌午嚴陣以待,但午膳晚膳時都只是來了宮人將已按規制備下的膳點傳走而已,並無額外的叫膳。正自疑惑着,終於等來了個白色上襦、青色齊胸裙,約莫十三四歲的姑娘。
門口正有點犯困的宮女立刻警醒了,蘊起笑容迎上去,淺施一禮,問得客氣:“姑娘是……”
那姑娘清清嗓子,一點都沒客氣:“正則宮的小廚房忙着,我家娘子餓了,要我來叫點東西。”
見提到“正則宮”,一屋子宮女就心知肚明瞭:這不是太后身邊的人,是賜給七王的人身邊的婢子。
接着就聽她把要求說了下去:“要二兩細麪條,取新鮮冬筍切半乍長的細絲,用豬骨湯煮。配四個月大的小牛的腿肉,切片,薄一點。再磕個雞蛋,蛋清熟了便是,蛋黃要能流出來的。香菜蔥花皆不要,放兩片生西紅柿,顏色好看。”
嚯……
門口聽要求的宮女正暗自咋舌感嘆呢,這姑娘轉身就走了,裙襬在腳邊打了個旋,倒是很好看。
連點象徵性的賞錢都沒留下?!
御前的人都不會這麼幹!
當值的鐘司膳恰是個性子衝點的,那姑娘的身影剛消失,她就冷笑起來:“還道迎回來個老祖宗,合着還有個小祖宗?”
埋怨完了還得照樣備上,鍾司膳親手做這道面去了,吩咐宮女們看着給備點別的。
她能單點一碗麪,但她們不能單上一碗麪。
崔婉一掂量,覺得她叫這面是想吃口清淡的,就着手備了個涼拌小蘿蔔,多放糖醋少放鹽,吃着爽口和麪也搭。
當然,知道人家不喜歡香菜,這小蘿蔔裡也沒放香菜。
然後她讓手底下的宮女想一道素小炒。
雪梨這幫剛晉位不久的恭使長使扎堆想了半天,跟崔婉說做韭菜雞蛋——鄒尚食說過,旅途顛簸之後可能會格外想吃口家常的東西。韭菜雞蛋絕對是家常菜啊!
比她們年長的選侍常侍也想了一道,同樣很家常,小白菜炒豆腐。
崔婉挑了那道小白菜炒豆腐,雪梨她們特別失落。
“韭菜味道特殊,不知道喜不喜歡還是不要上爲好。”崔婉這麼解釋了原因,小姑娘們在心裡唸叨了三遍默默記住了,然後去洗白菜切豆腐。
不到一刻工夫,該備的都備好了。
鍾司膳做好了那道面、崔婉這邊一個涼菜兩個素小炒,薛女史那兒備了倆葷菜:一個是糖醋雞翅,一個是白切牛肉。
另還有位女史何氏備了兩道點心:南瓜涼糕和艾窩窩。
涼熱甜鹹葷素都有了,裝進食盒之後差人給送過去。離得最近的嶽汀賢想順手把這跑腿的事辦了,倒被鍾司膳一攔。
鍾司膳輕笑:“叫個小宮女去就是了。”
別人叫膳,都是讓來叫膳宮人等着,做好了拎回去便是。這位賜給七王的哪來這麼大臉?這會兒位份還沒賜呢!來尚食局耍什麼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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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過了一刻,去送膳的小少使清淺哭着回來了。
宮女不許隨便哭,她們在尚食局裡偶爾哭哭女官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見她這麼一路哭回來……
衆人當時就有點慌。
不過既然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便是沒因爲這個被找茬,薛芹連忙把她拉到一邊問東問西。
怎麼回事啊?哭什麼啊?被正則宮甩臉色啦?
清淺抽抽噎噎,緩了半天才把氣倒過來:“半、半道遇見陳大人,陳大人說不讓送,奴婢解釋說是正則宮叫的,被陳大人好一頓斥……”
薛芹又問:“那食盒呢?”
清淺說被陳大人扣下了。
她說完哭得更厲害了,看上去特別害怕。薛芹便叫了個選侍過來哄她,還找了碟糖給她吃。
這也就是她進宮才幾個月,沒碰上過這種事,所以嚇得夠嗆。年長的女官們、哪怕是雪梨這一批宮女聽完都知道不用緊張。
陳大人陳冀江是誰?皇帝身邊的大宦官啊!
宮裡有頭有臉的人,那麼多人都巴結着,他犯不着截這一口吃的。
除非是皇帝的意思。
既是皇帝的意思,那她們就不用擔心了,靜觀其變就好。
至於皇帝此舉爲何——是給七王添不痛快還是和太后對着幹,那不是她們要操心的。
雪梨鬆氣地在小鍋裡盛了點豬骨湯,給自己也下了二兩面,配了用醬汁熬透的豬軟骨。
麪條盛出來後她一根一根數着吃,一邊吃一邊特別有閒心、特別好奇地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吃到第五十二根的時候,有比她年長不了幾歲的年輕宦官笑呵呵地走進來,幸災樂禍似的跟宮女們分享剛聽來的事:“剛纔着人來叫膳的那一位,是賜給七殿下的易氏。陛下讓御膳房給她另做了碗麪,和咱這兒剛纔做的那個一樣,其他幾道也都一樣,另給七殿下也備了幾道合口的,一同送到正則宮正殿去,說賜給他們一同用。”
後續就可想而知了。以易氏的身份還不夠資格和七殿下同案而食,在自己房裡用膳時還有人服侍她,但若跟七殿下擱一起,她就得是那個站旁邊侍膳的。
有點訝異皇帝居然有閒心管這不怎麼相干的人,雪梨暗地吐舌,然後就再次感嘆皇帝真不能惹!
這些丁點兒大的事,他不想管則以,一旦想管,他不用自己出面就能讓對方欲哭無淚。
“嗤,汀賢怕是懸了。”旁邊年長的常侍低聲笑着,滿是看好戲般的與同伴說着,“小小年紀靈得跟什麼似的,削尖腦袋想進御膳房,沒少跟正則宮那邊走動,淨想着七殿下是陛下的親弟弟了……”
這常侍的話到此就停了,把後面“哪知道兄弟二人越來越疏遠”嚥了回去。
雪梨一時沒在意這些閒話,心裡還在反反覆覆地想易氏叫膳這樁事,下意識地覺得似乎什麼地方跟金釵之事有點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