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讓御令衛直接把酸梅烏梅帶走去審後,二人可算都稍稍鬆了一口氣。
可躺到榻上,雪梨卻還是睡不着。思緒止不住地往北院飛,一會兒在想阿沅會不會難受得無法入睡,一會兒又好像聽到他在咳嗽。
她心裡煩亂,但連翻身的動靜都不敢太大——她想折騰宣泄不要緊,可謝昭明天還有早朝呢。
他要操心的事比她多多了,她不能這會兒由着自己的性子擾得他無法安寢。就像是她還要念着其他三個孩子,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看阿沅一樣……
許多事都要剋制住。
雪梨覺得好累,偏偏神思還是越來越清明。隱約聽到丑時的鐘聲的時候,她終於決定放棄入睡了。
起來給阿沅熬個粥吧。
阿沅愛喝八寶粥。這粥味道是好、東西也豐富,就是熬起來的時間要久一些。所以偶爾阿沅跟她說想吃,她也都是中午熬上、晚上給他當宵夜吃,如果要早膳便吃就只好讓宮女做了。
她起不來嘛。從前在尚食局做事時,時常半夜起來備早膳,但自從到了御前……她都很有些年沒有這個時辰起過了。
悄悄挪下榻,雪梨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早春寒涼的清風撲得她一陣清醒,眯眼看了看,時湛和另一御令衛在門口守着。
“兩位大人?”雪梨提步走過去,那二人側過頭來,時湛一抱拳:“娘子,我們是隨衛大人來的。”
雪梨淺怔,未再問便見衛忱從門外進來了,搓着手笑道:“乾等着犯困,我去外面走了一圈。”
“哥哥有急事?”雪梨一邊說着,一邊將三人一併請到旁邊的側屋坐,麻利地倒了熱茶端給他們,又道,“我聽說陛下派哥哥出去辦差了……”
“是,昨晚剛回來就聽說了宮裡的事。”衛忱啜了口茶,渾身一暖,“我去牢裡看了看……知道陛下必然想早點知道進展,就索性直接過來等着了。”
雪梨心絃微緊,搖搖頭,沒顯出過多的擔心來。叫蜜棗給他們上些點心,而後自己也落了座:“你先跟我說說吧,我一夜都沒睡着。”
衛忱嘆了口氣:“那兩個奴籍的丫頭,今年多大?”
雪梨想了想:“八歲多,不到九歲。兩個好像都是年中生的。”
“八歲多不到九歲。”衛忱嘖了嘖嘴,“談吐舉止看着略大一些,不過也不像心思深沉的人。時湛着手審的,起先兩個都咬死了說那張凳子不是她們房裡的,後來扛不住刑了,承認那是她們房裡的東西,卻仍不承認是她們要害皇子帝姬。”
他說着一睇時湛,時湛頷首:“我拿那個茶盞問她們認不認得,她們也只說知道是帝姬書房裡的,沒看出什麼心虛來,似乎是真不知道讓人換過。”
雪梨神色微滯:“那哥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麼這事真給她們倆沒關係;要麼……”衛忱一聲輕笑,“要麼宮裡就真是口大染缸,能把□□歲的小姑娘逼得心思縝密,裝無辜裝得把我們都騙過去了。”
雪梨心下一沉,追問:“不承認是害皇子帝姬,那她們在窗外放個凳子是幹什麼用的?”
“這個她們倒真是死扛着沒說。”衛忱吁了口氣,“人我給你送回來了,你可以接着審。不過憑我們的經驗說,皇長子的事她們應該是真不知道,我們會着手查其他方面。”
“辛苦哥哥了。”雪梨低着頭,“陛下還要過一會兒纔會起,你們先吃些東西、歇一歇吧,我去給阿沅做早膳。”
衛忱點點頭:“你忙你的,我們正好再議議這事。”
雪梨起身一福,就往外面去了。她交待彭啓鍾在這邊守着,如果他們想吃什麼,直接讓廚房做。
而後自己先去了廚房,將蓮子、紅豆一類的東西先洗好泡上,叫來宮人道:“泡着的東西看好了,別再讓人動了手腳。酸梅烏梅在哪兒呢?我去瞧瞧。”
宮人回話說關去後面的柴房了,雪梨心下矛盾了會兒還是盛了兩碗剛出鍋的小米粥出來,放在食盒裡拎過去。
在六格院變成九格院之後,柴房就挪到了最後頭的院子裡。雪梨從廚房後開的小門出去,穿過兩排院子間的小巷,沒進下一道院門就先聽到了斥罵:“死到臨頭了還不知趣兒!再弄髒了柴禾,你們兩個搭上下輩子的命來賠嗎!”
雪梨眉頭一蹙,舉步進院後直奔右邊的柴房,掃了眼房中叉腰喝罵的人:“出去。”
“……娘子安。”楊桃轉過身來匆忙一福,見雪梨臉色不善,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地就溜了。
雪梨轉身把門關上,擋了外面的涼風,纔看向酸梅和烏梅。
兩個人都驚慌失措。她們原本是倚着柴火堆來着,方纔被楊桃罵得正往另一邊挪,沒想到雪梨這會兒來了。
房裡的場面也確實難看了些,兩個小姑娘本就只剩了中衣裙,衣裙上還全是劃開的血道子。不止柴火堆上蹭了血跡,牆面地面上也都有星星點點的腥紅,房門關了這麼一小會兒,一股淡淡的血氣就顯而易見了。
雪梨一時都沒敢多看,低着頭走過去,將食盒放在地上。酸梅和烏梅都緊緊縮着,酸梅絕望道:“娘子……不是奴婢做的。”
雪梨默了會兒,把粥端了出來,只說:“先暖暖身子。我想知道什麼,一會兒會問你們的。”
她心裡複雜得緊。一直以來,她對這兩個小丫頭都含着一份刻意的照顧,這回若真是她們倆反過來傷她的孩子……
她也許做不到親手要她們的命,但她以後大概就都不會對不沾親的小孩心生憐憫了。
酸梅和烏梅顫顫巍巍地端着粥喝,目光不住地瞟旁邊蹭出來的血跡。雪梨便裝不知道,解了斗篷給她們蓋上,道:“我聽衛大人說了,你們承認窗下的凳子是你們房裡的,但不承認是要害皇子帝姬。那是幹什麼用的?爲什麼不說?”
二人的肩頭都一緊,望着雪梨不敢吭聲。
這是真有隱情?
雪梨黛眉微挑:“把實話說了吧。眼下能安到你們身上的罪名,沒有會比毒害皇子更大的了。”
烏梅捧着碗低着頭不說話,酸梅眼也不眨地盯着雪梨,也不說話。
“我平常待你們倆……還可以吧?”雪梨又說了一句,轉而便如失了耐性般一喟,“罷了,我不問了。一會兒我就跟陛下說,你們又說沒害阿沅、又不肯說在房外放張凳子究竟是幹什麼的。要如何,請他拿主意就是。”
她說着還真沒多停留,站起身便走。
酸梅被她的話激得心頭一慌:“娘子……”
雪梨當沒聽見,二人更是陣腳大亂。酸梅趕忙放下粥碗,咬牙撐起身去追雪梨,雪梨走到門口時被她一把拽住裙裾,酸梅渾身無力地跌跪下去:“娘子,奴婢……奴婢偷聽傅母教書來着!”
雪梨一懵,大感意外:“你說什麼?”
酸梅跪伏在地,哭着道:“宜安翁主進來之後,就不再用奴婢和烏梅伴讀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
可是她還是太想繼續學下去了,書裡的世界不一樣。平日裡誰都可以欺負她們,哪怕在阮娘子待她們很好的九格院裡,其他的宮女宦官也仍舊可以給她們白眼看、拿她們出氣。
比如,書裡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這原是讓讀書人放下清高虛心求教的,但在酸梅烏梅看來便是另一層意思:似乎連她們學好了學問,都可以被人尊敬。這是平常不敢多想的事,在奴籍待着該是沒有這麼一天的。可這還是或多或少地激得她們很想試一試,就算“被人尊敬”這四個字離得很遠,多讀些書對自己也是有些益處的。
她們知道的,沒被分到各宮的奴籍宮女會一起做雜役,但是能認字會寫字的,就時常可以幫掌事的宮女宦官做一做記檔之類的事情。這樣的時間久了,日子多多少少會不一樣的,逢年過節能多口肉吃、冬天也能多件衣服。酸梅和烏梅無法不多想想這些——她們聽說阮娘子日後要當皇后,到那時候,她們還能不能跟着可不一定。萬一再被打發回去做雜活,她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這些在心裡避不開的想法酸梅不敢跟雪梨說。宮裡對在奴籍的管得很嚴,本身就認了字的是另一回事,出生就在奴籍還敢自己偷學的……雖然沒有哪條律例規定到這麼細,但一個“偷”字放在這兒、揹着主家給自己做打算,夠她死一回的了。
酸梅只能哭着求雪梨:“娘子,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以後帝姬和翁主讀書的時候,奴婢躲得遠遠的……”
雪梨皺着眉頭看向烏梅:“是這樣?”
烏梅抹着眼淚點頭,酸梅又忙着解釋:“主意是奴婢出的,烏梅只是跟着!”
到這會兒還想着互相護上一把,這倆丫頭心思是不壞。雪梨睇了酸梅一會兒,揚音叫了宮人進來:“先給她們在後頭收拾個住處出來吧,滿身是傷別去前頭,免得嚇着帝姬。叫醫女來看看。”
吩咐完她又看向酸梅:“安心養着吧,這事我替你們跟陛下解釋。只一條,他若不信我可沒法子。”
他若不信,她也並不打算強勸他信,畢竟連她自己心裡都還存着點疑慮。理智來說,沒人能證明她們說的是實話,她肯相信只是因爲她自認了解這兩個丫頭的秉性。
酸梅咬着嘴脣,點了點頭。二人一併叩首謝了她,雪梨就提步離開了。
她回到廚房去繼續給阿沅熬八寶粥,另做了豆沙包、蝦餃和燒麥。做好後幾樣東西都繼續放在爐子上溫着,她洗了手後回到正屋,皇帝已在用早膳了。
謝昭當然從宮人處得知她幹什麼去了,見她進來就嘆氣:“快來用膳。阿沅病着,你再把自己也累病,我就只好把孩子們帶到紫宸殿養着去了。”
雪梨頷首一哂坐到他身邊,他示意宮人給她盛了碗鮮肉小餛飩,她邊吃邊說了方纔見了酸梅烏梅,覺得應該不是她們做的。
謝昭思量着點了點頭:“明軒君方纔來稟話,也說覺得不是她們。你既也肯信,先不審她們兩個就是了。”
雪梨“嗯”了一聲:“她們還說……放那凳子在外面,是偷聽傅母給阿杳唸書來着。至於是踩在腳下方便聽的還是用來墊着紙筆記東西的,我沒細問,但看着不像是編謊。”
“偷聽唸書?”謝昭眉心驟蹙。
雪梨心下稍一顫,環住他的胳膊柔聲道:“陛下別生氣,她們說日後不會了。而且,我說句不該說的,那倆丫頭都是因爲三四輩前的罪名才一直在奴籍裡,自己沒犯過什麼大錯。眼下想偷學點東西……”她抿了抿脣,“若這真的太壞規矩,我遲些時候再罰她們就是了。”
“我想的不是這個。”謝昭放下筷子思量了會兒,“偷聽唸書準不是從那天才開始的,凳子就一直擱在後頭?就算那條道平常鮮有人去,也總要有人時常去打掃一番,沒人看見過?”
那是她們騙了她?他並不信她們?
雪梨心裡一墜,正欲叫人把酸梅烏梅帶過來問話,謝昭倒先開口了:“去傳話,今天的早朝推遲兩刻,就說是爲皇長子的事。”
他想先把這邊的事問得更清楚些。不管是誰幹的,現下都得儘快補救,不能讓這人再在九格院裡待着。
早膳之後,謝昭直接去了酸梅烏梅房裡。兩個丫頭渾身是傷,喝完藥後正筋疲力竭地想要入睡,又不得不重新從榻上爬起來行大禮。
謝昭問話問得直截了當,二人都是一愣,而後烏梅面上恍然和疑惑並存:“奴婢每天都把凳子收回去的……咦?那天……那天奴婢也是聽完了,就把凳子拿回去了。”
謝昭和雪梨相視一望,雪梨道:“不是聽你一面之詞就行了的,你可別扯謊,若事後知道你說的是假話……”
“奴婢不敢!”烏梅趕緊道。她不自覺地一撫胳膊上新落下的鞭傷,周身都一悚,“要是有假話,就、就讓御令衛的大人們打死我!”
可若這不是假話,是誰把罪名栽贓給她們的?
雪梨和謝昭走出她們的房間後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二人神使鬼差地徑直走到了阿沅房門前,聽到裡面傳來阿沅的說話聲才如夢初醒。
阿沅的聲音聽起來精神尚可,清脆地揹着前幾天剛學過的《春曉》,時不時還打個哈欠。
謝昭遲疑了會兒,擡手一叩:“開門。”
“父皇?”阿沅明顯一陣驚喜,轉而卻又道,“奶孃別去!”
而後裡面稍稍安靜了一瞬,再有聲音時,就已明顯近得只隔了一道門了。
阿沅說:“父皇別進來啦,我不要父皇生病。您去看姐姐和弟弟妹妹,啊……再幫我跟娘說,豆沙包好吃!”
一瞬間,雪梨的淚水決堤!
隔着道門聽到的話,顯得阿沅格外天真又格外懂事。他既明白不要父母跟他一起生病,又並不知道自己現下生的病其實很危險。
短短剎那裡,雪梨好像覺得這一道門已經讓他們陰陽兩隔了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推門……
謝昭一摟她:“雪梨!”
阿沅:“……娘也在?”
雪梨怔怔,擡手抹了把眼淚,笑道:“嗯,娘在。”
阿沅開心地一笑:“娘我中午想吃油菜粥!”
“好……”雪梨點頭應下,身後忽然一陣腳步聲很急促。
二人一併回過頭,見徐世水在身後一拜。
其實徐世水平常用不着這麼行大禮的,但他想着方纔的場面,腿軟!
他吞了口口水:“陛、陛下……娘子,魚香它,它它它……傷人了!”
雪梨大驚失色:“什麼?!”
“就在院外北邊的拐角處,傷了個宦官,倒倒倒不是您九格院的人!”徐世水舌頭打結,緩了一瞬才繼續說,“帝姬身邊的楊桃正好也在,嚇得不輕。正好附近有侍衛巡視,就先把魚香圍了。”
越有事越來事!
雪梨心裡一團亂,見謝昭往外走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到了北邊甫一拐彎,謝昭急退一步轉身就把雪梨按在了懷裡。
雪梨:“……陛下?”
“別看。”他吐了兩個字。她不自覺地想想眼前到底什麼樣,同時聽到了魚香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謝昭側眸看着眼前,那宦官的一條胳膊被拽下來扔在一邊,人與胳膊之間的鮮血淋了一地。
他疼得起不來,滿嘴是血的魚香就在他旁邊,相距不過半步。他慘叫着,魚香不管,但附近的侍衛稍稍湊近一點想扶他走,魚香立刻就呲着牙一眼掃過,眼中滿是警告。
那個叫楊桃的宮女倒未受傷,面無血色地跌坐在牆邊,渾身發抖不止。
謝昭試着叫了聲“魚香”。
緊張得連脊背上的毛都炸起的魚香半點沒有放鬆,只掃了他一眼,就又繼續以要應戰的姿勢緊盯着眼前衝它拔了刀的侍衛們。
雪梨被他強按在懷裡看不到,也覺出氣氛不對,猶豫着也喚了聲:“魚香?”
魚香的視線稍微挪了幾寸,目光略微緩和。
Www ◆тт kдn ◆C○ 而後,它維持着對周遭衆人絲毫不放警惕的姿態,一步步踱向謝昭和雪梨,眼中森意懾人。
謝昭仍攬着雪梨,一步步往後退,幾步之後就退得看不見轉角那側的慘狀了,魚香卻還在往前走。
他的手小心地挪了挪,往衣襟裡一探。
雪梨只見一縷寒光,驚道:“你幹什麼?!”
“它的野性出來了,會傷人。”他指間捏緊了銀鏢,目光則與魚香對視着,半點都不敢放鬆。
幾步外,魚香回頭看看自己弄出來的血腥,又看看眼前明顯在躲它的二人,好像察覺到了什麼。
“嗷……”它小小地叫了一聲,前爪向後一撤就坐下了,後一聲明顯委屈,“嗷嗚。”
“魚香!”雪梨從謝昭懷裡掙出來,順手奪了他手裡的銀鏢,自己加着小心往前走了兩步,“魚香你……”
一嘴的鮮血淋漓真可怕!嘴邊的毛都染紅了!
“嗷!”魚香嚎了一聲,輕輕一躍向雪梨撲來。雪梨猝不及防間下意識地一退,未及躲閃魚香已落在了腳邊。
但聞謝昭一聲驚呼,雪梨眼見魚香張着嘴衝着自己咬下,卻沒感覺到疼痛,定睛才知只是被咬住了裙襬。
魚香拽着她就往拐角那邊走,雪梨被扯得腳下不穩,連呼了三聲“魚香”之後血腥的場面終於映入眼簾……
雪梨倒抽着冷氣嚇傻在原地,魚香再往前一拽見拽不動,狐疑地轉過頭來?
“嗚。”魚香繞到她後面低頭拱她的小腿,推着她還要她往前走。
“魚香你嚇着她了!”謝昭幾步追上也忘了野性的事了,伸手狠一拍魚香的腦袋,“坐下!”
“嗚……”魚香不情不願地坐下,可憐巴巴地擡眼看看呆立中的雪梨,轉而又拿腦袋拱謝昭,“呼!”
它是要他們去看什麼?
謝昭眉心緊鎖地低頭認真看看魚香,魚香已戾氣不再,滿眼和順地一個勁地拿頭拱他、拿爪子扒拉他。
像只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