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旨意傳了下來,易氏封了個奉儀,另一個一同賜給七王的官宦女兒楚氏門楣高些,直接封了個良媛。
至於尚寢局那邊挑出來的幾個大宮女有沒有位份、是什麼位份,就沒有人關心了。
這天雪梨不當值,在屋裡睡了個昏天黑地——打從聽聞太后要回來過年後一連十幾日沒有歇過,一歇下來就垮了。
醒時是傍晚,她見時辰還不算太晚,一想今日是逢五的日子,便覺該去找指揮使把那字條的事問明白——不然等到“逢十”就是除夕了,那天能小坐上片刻都是奢侈,哪有時間去找指揮使?
大約是前陣子心絃繃得太緊,眼下一踏出尚食局的大門,她覺得渾身都驟然輕鬆,要不是有宮規束着,真想跑跑跳跳一番!
走在宮道上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到了那扇院門前,好像連敲門的聲音都暢快了。
言承淮打開門,看見是她,微微一怔。
都臘月二十五了,其實這時候御令衛已然各自回家休息了,過完初七再開始排值。他是看今日逢五,怕她來此撲個空纔在這兒等着——等的同時,心下又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大人。”雪梨屈膝一福,邁進院門就把袖中那張寫了好多條的紙拿了出來,滿帶期盼地遞給他。
她還真冒過不來問他的念頭來着!雖對這事有所好奇,但並沒有那麼重,而且還有點被吊胃口的不忿……
可在想出兩三條從前沒想過的事情之後,雪梨驚覺自己和他們差得太多,而差的這部分,恰就是讓她對宮裡很多事都迷迷糊糊的原因。
——字條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物,她真的會理所當然地忽略掉啊,根本就不會去想背後有什麼。經指揮使這麼一提點,她自己都覺得……
她是真的傻啊!
懵懵懂懂搞不好是會要命的。她這個年齡的小宮女,都陸續開始琢磨怎麼儘快搞明白這些事情、讓自己變得通透聰明一點了,指揮使可見是個能人,這機會她纔不要放過。
把自己寫的那張紙遞過去之後,她就擡眼望着。看指揮使讀了半天沒反應,有點着急,就擡了頭;再過一會兒,又踮了腳尖。
於是指揮使讀完將紙放下之後,冷不丁地就看到她一臉認真一臉期盼,水汪汪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有點像冬日跑到湖邊來跟人討食的小天鵝。
“……噗。”小天鵝的形象和她一重疊,指揮使忍不住噴笑出聲,好生刻意地冷了一冷才忍回去,擡手在她肩頭一拍,示意她過去坐。
二人一同在石案邊坐下,言承淮不由自主地又掃了一遍那頁紙,覺得……
這小姑娘認真起來真可愛。
他覺得她回去自己想想也就是了,反正就算她想不明白他也會告訴她。但她居然這麼認真,一條條地把想法都寫下來了?!
寫出的東西還特別口頭,每一條都是問句的口氣也就算了,那點不確信、怕丟人的小情緒也在字裡行間體現得特別明顯,幾乎句句末尾都有個“對不對?”“是不是?”
讀慣了正式文章信函的言承淮覺得這一紙童趣太值得品讀了!
雪梨在旁邊託着腮等他,明眸大睜地望着,還納悶他這一臉耐人尋味的神情是怎麼回事呢。
“咳……”言承淮清清嗓子,調*緒點頭道,“嗯,看出我們暗地裡查了蔣氏,不錯。”
“因爲那個字條肯定是被玉瑤拿走啦,又回到大人手裡,肯定是您查過她!”雪梨一字一頓地解釋自己“推理”的步驟,言承淮再度點頭,滿是讚許。
然後他的目光挪到下一小段,又認可說:“猜到蔣氏不是因病離開尚食局的,很好。”
“因爲仔細想想……不該有這麼巧的事情,而且、而且那天她出門的時候,氣色還很好呢。”雪梨說着,心裡五味雜陳。一面覺得這麼明顯的不正常自己竟也是經他提醒後纔去細想、先前聽女官們怎麼說的就怎麼信了,一面又懼於那部分仍未知的事情。
咬一咬脣,她遲疑着問他:“大人,那……玉瑤被弄到哪裡去了?”
言承淮短一喟,想了想:“問這麼清楚幹什麼?反正你這輩子見不到她了。”
“啊?!”雪梨僵硬,“她死了?!”
言承淮也僵了僵,連忙否認:“那倒沒有。”
不想她再追問這個,他合理地岔了話題:“知道我們爲什麼一點情面都不留,不肯再讓她在尚食局麼?”
“因爲她想害人啊!”雪梨眨眼,指揮使挑眉淡笑:“但你沒什麼事,也可以算是沒害到人?”
雪梨被他這麼一繞,不懂了。
扁扁嘴,沒詞兒。
“想害人也分想害人到什麼地步,若只是想頂你的位份,心雖不善但情有可原。”言承淮笑容淡去,凝視着她認真問道,“你是不是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想要你的命?”
雪梨猛地一哆嗦,水眸睜得更大:“啊……?”
“如果她只是爲了爭位,既摸清了你不會提我,把紙條拿走說你偷東西就是了,也是個不算小的罪名,重罰你逃不了,多半是被打發去做雜役。”言承淮面色冷峻,微頓又道,“但她說你‘私相授受’,又把字條拿走,爲的就是讓宮正司查不到另一邊是誰,逼得宮正司寧可錯殺——若被疑與人在宮中私通而洗不清嫌隙,是什麼下場你比我清楚。”
雪梨感覺,好像周圍慢慢地結了冰,一點一點的,把渾身都凍住,凍得她喘不上氣兒。
她一直想當然地覺得,蔣玉瑤只是想把她擠走罷了。
可是就如指揮使所說,洗不清私通的嫌隙會落得什麼下場她是清楚的——蔣玉瑤也是清楚的。
言承淮也看出她嚇着了,不再繼續說這個,笑嘆幽幽:“隨便換個人,知道了這些,就不會只想着躲了。”
她驚魂未定地看向他,茫然依舊。
他說:“躲有什麼用?你躲我們從御膳房給你帶的東西、躲……陛下,躲到點子上了麼?”
顯然沒有。
他想着她掂量明白這個,他就可以順着告訴她有些事主動回擊纔是對的——結果她下一句話差點讓他咬了舌頭。
她說:“奴婢覺得,還是該躲着陛下的。”
面色陰了一瞬,言承淮意識到她好像有心把這個事辯個明白?便順着問她:“怎麼說?”
“御膳房要從尚食局挑人過去……”雪梨呢喃道,“我自己全然不想去,可是日子越長,越有很多人躍躍欲試,我也不知是我錯了還是她們錯了。”
不止許多年長的宮女想去,和她同齡的嶽汀賢也想。雪梨愈是琢磨愈是困擾,懷疑是自己太不上進了!
言承淮略作沉吟,卻未作答,反問:“你到底爲什麼這麼怕陛下?你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
雪梨擡起頭:“因爲他就是很可怕啊!喜怒無常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脾氣!”
言承淮認真地想了想,皺眉:“哪兒喜怒無常了……”
“六尚局時常有人被御前的人責罰!”雪梨說得字字認真,“而且奴婢親耳聽到七殿下說他脾氣怪,七殿下可是他的親弟弟呢!哦,還有,他罰親弟弟在紫宸殿外跪了半個多時辰!那會兒已經是秋天了,晚上挺冷了,然後七殿下就病了!”
言承淮:“……”
雪梨話匣子打開,見他好像不信,就從石凳上蹭了下來,站在他面前清脆續言:“上次陛下起疹子那事,奴婢跟大人說過的——但是您知道嗎?其實御醫們到最後也沒說就是尚食局做錯了什麼,只說是飲食不調,可女官們被打得好多天下不了牀!”
說話間,指揮使的眉頭稍蹙,神色一分比一分複雜難言。
雪梨驀地驚覺時,聲音一下子就停了。
“……”她望一望他,“大人?”
他剋制了好久才把呼之欲出的話忍下,淡看向她,聲色平靜:“不說這個了。”
怎麼就不高興了呢?雪梨滿是疑惑,是他主動問原因的啊!她也並沒有胡說八道,每句話都是實話啊!
言承淮深緩了一口氣,掃了一眼那鏢,擡眸:“責罰尚食局不是他的意思,是底下人辦的;罰七王,有別的原因。”
“底下人也是揣摩他的意思啊……”雪梨脫口而出地嘟囔,一瞥他神色,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
不過心裡卻不痛快。她當時會主動給他看傷,是看他情緒低落想安慰他來着,結果他還替皇帝解釋。
她撇撇嘴。
言承淮黑着一張臉:“你怕錯人了,怕得沒道理。”
怎麼沒道理了……
雪梨心裡不服,嘴上沒敢說。
他又道:“旁人想去御膳房沒錯,但你就別去了。”
“爲什麼?”她問。
言承淮站起身朝院門走去,背對着她,暗自咬着牙,又不肯讓她從聲音裡聽出更多情緒:“免得嚇壞你。”
他好像是真的不高興了。
雪梨雙手食指互碰了碰,踟躕了會兒,堆笑上前打岔:“奴婢還想到個不知對不對的——之前衛大人去宮正司搭救,是不是大人的意思?”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