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鐵青着臉一從柔嘉宮離開,宮人們就都安靜了。不論是御前的還是柔嘉宮的都一樣,半點聲響也不敢有,只能各自照舊做事。
柔嘉宮外,皇帝上了御輦,道了句“去六格院”,陳冀江立即氣沉丹田悠長地喊了聲“起駕”,柔嘉宮前的宮道上很快就安靜了。
清馨殿中,惠妃跌跪在地上,半天沒能回過神來。蘭心悅心一併上前扶她,她卻有些使不上力氣,勉強起了身,額上豆大的汗珠便滾落下來。
蘭心見狀一驚:“夫人您的腿……”
惠妃皺眉擺手:“沒事。”是那次被太后罰後留的病根,平常沒事,但到了陰雨天或者不小心再受了外力的時候就會痛。
惠妃覺得習慣就好。
“奴婢去請太醫!”悅心說着就要往外走,惠妃一抓她的手:“別去。”
悅心怔住:“夫人?”
惠妃緩了緩神,藉着二人的力氣一瘸一拐地挪到榻邊坐下,稍靜了一會兒,面上的血色恢復了些:“先等等吧。晚些時候……晚些時候去稟陛下一聲,便說我身體不適得厲害,若他得空,求他過來看看。”
“夫人……”蘭心聽得眼眶一紅,哽咽着應下。惠妃便揮揮手讓她們都退下,疲憊又厭煩的樣子讓旁人勸都不敢勸。
惠妃無助地倚在榻上,望着幔帳上的繡紋,第一次覺得後悔了。
她從前也許不該總那麼規矩、又或許不該一直在他面前拉不下臉的。現在看來那多傻啊,她覺得她可以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守着柔嘉宮、守着惠妃夫人的位子,沒有什麼人敢欺負她,她這輩子就算過得都不開心,也至少什麼都不用愁。
但她怎麼就忘了呢,他是皇帝,他手握着天下人的生死,她要守着的也並不該只是自己的富貴日子,還有全家的安危。
她忽略了這件事情那麼久,現在劫數擺在眼前了,她沒有辦法了。
惠妃想着想着便哭了,卻又不想讓守在外面的宮人知道,緊咬着被角哭得一點聲響也沒有。這是蝕骨的無助感,她除卻懊惱自己從前的做法之外似乎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如果她早一些意識到這一點,現下該是有機會的。但現在太晚了,她和他已經那麼遠了,客套得好像只有君臣關係,他又有了阮氏,她想留一留他的心就更難了。
所以她那麼艱難地放下心底一直存着的清高,問了陳冀江許多關於阮氏的事宜,然後緊咬着牙關想學阮氏。
阮氏手藝好,她便也去學做菜。這道說起來並不難的開邊蝦,她從早上練到下午,終於有了可以端上桌的水平。
陳冀江說阮氏是會主動開口留皇帝的,她便也試着來……那是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親口說出的話啊!鼓足了滿心的勇氣才逼着自己說出來……
但即便是這樣,也還是無濟於事。他甩開她就走了,惠妃猜他還是要去阮氏那裡,那纔是他真正喜歡的人,他看阮氏什麼都好,就像是書裡寫的一樣。
可是她怎麼辦……
惠妃的眼淚越涌越兇,幾個首屈一指的大貴戚都說倒就倒了、連太后都被御令衛押着,他行事那麼狠、又那麼恨太后,她家裡逃不過去的。
惠妃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甚至想先一步了斷了自己的命,好歹可以逃避一番,不去看家裡來日的慘狀。
但是並不能,她自戕了,家裡的罪過就更大了。這條路對她來說只有一邊能走,她得緩緩和皇帝的關係,然後試着爲家裡說一點情,能說一點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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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格院。
烤爐的炭火還燒着,雪梨把幫忙的福貴和張隨才都支開了,自己慢慢地烤着。
現下爐子上烤的是切成小方塊的牛肉,簡單的醃製過,烤好後再灑一點鹽粒和孜然粉。這麼烤起來很好玩,四四方方的牛肉碼在爐子上,過一會兒一翻面,方纔朝下的那一面的質感和顏色就都變了,由生肉的紅色變成熟肉的焦黃,慢慢地散出香氣來。待得六面都烤成焦黃後,裡面就剛好是細嫩的熟肉。
阿杳和阿沅在她身邊一左一右地坐着,魚香則坐在烤爐正面,端然不怕煙燻,專注等肉。
於是雪梨烤好一塊後餵給阿杳、再烤好一塊餵給阿沅,第三塊則丟給魚香。如此循環往復,自己想起來了也吃一塊,然後繼續體會烤制的樂趣。
皇帝來的時候爐上的牛肉還剩四五塊,阿杳立刻叫了一聲“父皇來吃”,雪梨則一眼看出他心情陰鬱,見他腳下停也不停地就朝屋裡去,忙揚音叫豆沙去廚房叫個人來。
豆沙喊來了魏兮,她是和雪梨子嫺同年進尚食局的宮女,如今在她的廚房裡當典記女官,記錄日常食材出入和膳單。
二人還算相熟,雪梨就叮囑她:“幫我烤一會兒,小心別燙着他們。你要是餓了就一起吃吧,我進去看看。”
“好。”魏兮點頭接過她手裡的筷子和鐵夾。雪梨理了理坐得有些亂的裙子便進了屋,房中,皇帝正在宮人捧來的銅盆中淨手。
雪梨從徐世水手裡接了帕子,他轉身剛要拿,擡眼見是她,便會意地將溼着的手伸過來讓她擦,一笑:“吃飽了?”
“叫人幫我烤着呢。”雪梨微微笑着,心裡一邊彆扭一邊覺得自己不該彆扭。
按理來說,不管他是去柔嘉宮用膳還是召幸惠妃都太正常了。但也許是她隨時想見他就能見得到的日子太久了,這種着意讓人去請他來用膳之後卻聽說他去了別處的情況從來沒有過——先前類似的事,頂多是他在紫宸殿的政務沒料理完,纔會叫人來回一句說實在抽不開身,讓她自己吃。
那樣她覺得沒什麼,他忙嘛,但今天這事真的讓她頓時就覺得心裡噎住了。她一邊烤肉一邊心裡都在想,她特意請了他,但他還是跟惠妃用膳去了,還是跟惠妃用膳去了!
想到後來她自己都生自己的氣,就不許自己再想這個了,轉而改成罵自己恃寵而驕、被他給寵壞了,居然連惠妃的醋都吃!他待惠妃好是應該的!
可是心裡就是覺得小失落嘛……
她還想着他近來那麼累不容易,她要好好地開解他一下!結果他扭臉就找別人去了,她覺得自己特別自作多情。
謝昭原想着惠妃的事,再一回神發現手早就擦乾了,但她還隔着一層帕子用兩手夾着他的雙手不鬆,就知道她心裡又有心事,攪得她心不在焉了。
他反手把她一握,一邊示意宮人退出去,一邊箍住了她往屋裡挪。雪梨頭頂被他下頜抵着,身上完全被他框住,立時感覺到一股壓迫感,她努力地擡起眼睛想看他的神色:“陛下?”
“聽說我去柔嘉宮了所以不自在了,是不是?”他把她往榻上一推。雪梨反應很快地迅速轉了身坐穩,心虛地擡頭瞅一瞅他,又站起來抱他的胳膊:“沒有,我在等你來用膳嘛……各種菜肉備了好多,然後聽說你去柔嘉宮吃了……”
還“沒有”?這因果遞進一轉,怎麼想都是“真的不自在了”!
謝昭擡手彈她的額頭:“我是因爲惠妃說有事纔會去,用完膳立刻就回來了,你還不高興。”
我知道我小心眼嘛!雪梨揉着額頭沒底氣狡辯,咬咬嘴脣呢喃說:“我錯了。”
說完之後她把帕子放下,問他還要不要再吃點東西,他說可以再陪着孩子們吃兩口,她想想,就去自己前院的小廚房給他弄開胃也解熱的酸梅湯。
進了廚房一安靜下來,她就有點心虛。每回偷偷吃醋被他發現,她都會有點這種情緒,總覺得自己吃醋吃多了他肯定是要煩的,但下一回再有這種事又還是忍不住……
她就是不願意看到他還有別人嘛!
這回好像讓她格外慌一點,因爲這次是惠妃夫人。她從前因爲安錦的事,和惠妃夫人是有點不愉快的,但即便是這樣她也並不覺得她有資格吃惠妃夫人的醋……大概是因爲昔年看到過惠妃夫人和他並肩而立的樣子,讓她始終都覺得他們其實很般配吧!
總之這種慌神的感覺就在她心底綻開了,她心中惴惴地掂量是不是應該補救一下,悄悄往窗外瞧瞧,見他正銜着笑喂阿沅吃烤雞腿肉,一臉慈父的樣子更讓她覺得如果有朝一日見不到他了,那就太可怕了。
於是雪梨開始了一段大獻殷勤的過程!
端出來的不只有酸梅湯,還有綠豆酥,另還弄了兩碗裹好雞蛋的饅頭片。饅頭是加了牛乳和糖的,蛋液裡則有有少許鹽和蔥花,上火烤過之後外層金黃內層軟白,吃起來甜鹹交加又有蔥花和雞蛋的濃郁鮮美。這原是蘇子嫺吃燒烤時最愛吃的,雪梨也覺得味道不錯,後來阿杳愛上了這法子,她就偶爾會做一做。不用烤爐時拿鍋煎也是一樣的,雪梨把它戲稱爲“蘇氏煎饅頭”!
本着要補救一下剛纔“吃醋被發現”的想法,她當然要上手自己烤,直接從魏兮手裡接了筷子讓她去歇着。
皇帝和阿杳阿沅坐得散了些,爐子的三面都被圍着了,雪梨也沒顧上這一邊是迎風的位置,放了兩片饅頭之後,倒是謝昭一拽她:“來這邊烤。”
“哦……”雪梨輕輕一應,向側旁挪了兩步避開煙氣,謝昭就勢在她腰上一擋,她猝不及防地側坐到了他腿上。
“孩子都在呢!”雪梨低聲一喊就要起來,他將她摟得更緊,聲音也低低的:“讓孩子們看見他們的父母和睦融洽,不是很好?”
雪梨:“……”
她臉上紅撲撲的,強作鎮靜地繼續烤手裡的饅頭片。翻過來、翻過去,外層的雞蛋很快就熟透了,先是和油一起滋滋地冒小泡,接着又從淡黃轉成金黃。
“阿杳來。”她夾了一片放到阿杳眼前的碟子裡,阿杳喊了一聲“謝謝娘”,她又夾了一片給阿沅,阿沅學着姐姐也說“謝謝娘”。
然後她又放了一片在皇帝的碟子裡,將碟筷一起端過來拿給他,他把饅頭片夾起來喂到她嘴邊:“自己吃。”
雪梨心裡還正不安生呢,小小地咬了一口,低眼一瞧咬出的豁口上沾了殷紅的脣脂,立即要給他換一片。
但他快了一步先咬了下去,她就不好再說什麼了,轉身又要接着烤。
這呆梨子。
謝昭挑着眉頭一摟她把她攬低了,雪梨好險沒直接把手裡的筷子扔出去!
他把她打橫攏住,一字字說得頗是不滿:“自己要吃醋又弄得自己不安?你讓我怎麼辦好?”
雪梨驚恐不定地看着他,他則擡眸看看阿杳阿沅,很正經地微笑:“你們慢慢吃,父皇和娘去說幾句話。”
阿杳那麼乖,阿沅現在又什麼都跟姐姐學,一前一後地立刻都爽快應了!
雪梨就這麼被他抱着往屋裡去,心中慌死了,手緊摟着他的胳膊,謝昭到了榻邊瞪她:“鬆手。”
雪梨躲躲:“我錯了。”
“快鬆手。”謝昭又說。
雪梨哽咽望他:“我都認錯了!”
來勁?可又不是她不鬆他就沒辦法!
謝昭便不再多話了,直接一探身將她放到榻裡去,不理她還環在他脖子上的雙手,直接傾身過去就往腋下撓。
雪梨當場就鬆手了!雙臂緊緊夾着躲到緊裡貼着牆告饒,心裡的委屈又還沒散盡,弄得自己淚盈於睫的,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樣不好。
“唉。”謝昭嘆口氣蹬了鞋子,復向前一翻將她攬住了,“以後不用這樣,心裡不痛快不是你的錯。”
剛纔她在廚房準備東西的時候,他幾次擡眼都看到她神色不安,一想就知道八成是吃醋又被他抓現行讓她心虛了。想想也是,他隨口的一句“我用完膳就回來了,你還不高興”,與他而言就是隨口調侃一句她小心眼,但落到她耳朵裡免不了要以爲這裡頭真有責怪的意思。
他攏住她說:“你要吃醋就吃,我心裡知道你不是不講理的人,不會怪你這個的。本來心裡就難受還弄出一派強顏歡笑的樣子,你難不難受?”
難受啊!可難受了!她心裡委屈的時候就想扎進他懷裡說“嗚嗚嗚嗚你哄我”,但是她怕他嫌棄啊!
她食指在他衣領的紋路上劃拉,劃拉了會兒之後,猶猶豫豫地把這些說了出來:“我聽說了後宮好多事情,好多人都好賢惠……我做不到那些,挺不好的是不是?你也難免會覺得煩吧,尤其是在你政務比較繁忙的時候……”
他大概只是肯忍她多些而已。雪梨自己心裡比過,自己比惠妃差遠啦,惠妃當年怎麼說也是萬里挑一送到太子殿下身邊的,自己就是運氣好傻乎乎地遇上了他……這不能比!
謝昭蹙蹙眉頭:“你做得一手好菜、把孩子都教得不錯,從前還能大大方方地應付使節,這還不是‘賢惠’?你覺得什麼是賢惠?”
她就說自己知道自己很小心眼啊、做不到像別的嬪妃那樣“懂得謙讓”啊——這個她聽芝麻說了好多細節來着!芝麻說,在有她之前,後宮裡雖然沒個寵妃,但嬪妃們還都十分懂得謙讓!就算是兩個月都不一定能見到皇帝一次,偶爾見到了還會誇誇別人的好,說白了那個意思就是“陛下您別光記得我忘了她哦!”
這個事雪梨頭回聽覺得是個奇聞,但類似的事聽多了就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對了——她們不止嘴上會說啊!還會用各種方法九曲十八彎誠心誠意向他推薦別人的!
比如服侍更衣的時候藉機說“這是誰誰誰給陛下做的”,或者吃點心的時候說“誰誰誰做的這個特別好”。
——一切看起來理所當然。雪梨細思之後嚇壞了,目瞪口呆地發現好像整個後宮都把一個“賢”字貼在腦門上,至少在他眼前時她們是貼着這個字的!
但她傻啊!相比之下,她這兩年多裡,腦門上簡直是貼了一個拿最粗的狼毫寫就的“醋”——惠妃給他安錦,她氣哭了;地方鄉紳給他獻美人兒,她又哭了!
從前她只是隱隱擔心這樣子不太好,有他哄着也就過去了。現在冷不丁地有別的嬪妃跟她形成對比,一下就讓她患得患失了。
於是,她說完從後宮聽來的各種事後,也沒底氣看他的神色,悶了會兒逼出一句:“其實惠妃夫人也挺好的……”
謝昭半天沒說話。
雪梨被這安靜惹得心慌愈甚,悄悄擡眸,見他神色十分複雜。
“……”她有些茫然地左右一劃眼睛,“我……我又想錯了?”
謝昭神色緊繃地切齒:“從相識以來最錯的一次!”
雪梨:“……?!”
他狠瞪她一眼,手上狠一拽幔帳的繫繩就把帳子放下了一半,至於另一半——外面的御前宮人太機靈了!立刻進來給解開、放下,然後瞬間閃得無影無蹤!
雪梨淚眼迷濛地看着他額上青筋暴起,趕緊一伸手先擋住他:“你你你……你先說清楚!”
謝昭面色沉肅得簡直不像要……那什麼,手上一抽已抽開了她齊胸裙上的蝴蝶結:“她們那算哪門子賢惠?那是想互相幫襯着,你瞎學什麼!”
雪梨心裡好像有點頓悟之感,又莫名覺得有點不服,伸手也扯他腰帶,嘴上辯說:“那如果不是呢!”
……她還敢指摘他對後宮有偏見?!
謝昭都氣笑了,手兜住她的腰把她一翻變成趴着,再在她背上一扯帶子就順利把裙子扔到了一旁。
雪梨透過幔帳看到外面的影子,疾呼:“魚香!”
“魚香什麼魚香!”謝昭冷着臉繼續摸她中褲的帶子,話語溫和,“就算她們是真賢惠也不要你學,沒有哪種賢惠值得你放下自己的喜怒去學。”
他想說那都是腐儒寫出來欺負人的!他兒時讀完《論語》聽說還有個《女論語》,好奇區別何在就讓人給他尋來讀過,信手翻了幾頁都驚呆了!
那都什麼玩意!也配蹭個《論語》的名字!《論語》中充其量只是有些觀點他不贊同,《女論語》在他看來就是徹頭徹尾的把世間女子全不當人看。
所以他最煩後宮裡都是那副“賢惠”的樣子,每每多看一眼都覺得可悲可憐又可怕。可他又改變不了她們,現下一看她居然也琢磨着學這個……生氣!
咬咬牙,他索性先放緩了動作,面色鐵青地先跟她說明白:“我不用我妻子委曲求全地討好我,聽見沒有?”
“我我我……我知道了!”雪梨感受着頸間的皮膚在他的親吻下變得燥熱,再一掃帳外,還是道,“魚香!”
“魚香纔不救你呢!”謝昭一聲邪笑索性用脣把她的嘴堵了。
雪梨悲從中來嗚嗚地沒法說話,她想說:不是啊!魚香剛纔蹲在外面!被你扔出去的裙子糊住臉了啊!
現在它還蹲在那裡被裙子糊着聽動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