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輕吸了口氣,手指在她肩頭輕點示意她退後,而後自己也躲開了些,側首:“來人。”
兩個身材魁梧的宦官閃身上前,“咣”地一腳狠踹,門板直直朝房內飛去!
月色下,臥房裡亂成了一團。
子嫺和汀賢往這邊一望直接嚇住了,幾個大宮女要罵的話生咽回去,連滾帶爬地下榻見禮。
謝昭掃了眼房中陳設,吩咐陳冀江:“給那兩個換個住處,另外四個你看着辦。”
陳冀江沉穩應下。雪梨掐指一數,立刻擡頭看謝昭:“陛下……”
“那兩個”是指子嫺汀賢,“另外四個”是那四個大宮女——她怎麼辦?!
她原想問上一問,卻見月色下他的面色上狠意畢現,她的話就卡住了,默默地低下頭,覺得先不問爲好。
他復掃一遍那四個宮女,面色愈沉三分,俯身一握雪梨的胳膊,拽着她往回走,出語口吻森然:“傳司膳來!”
皇帝的臉色太可怕,雪梨就一直沒敢吭聲。一路被他握着胳膊也不敢掙,好在他步子放得慢,她跟着也不累,就這麼被“拽”進了紫宸殿。
一入殿,宮人們立刻到該站的地方站着去,皇帝不問話他們就打算裝不存在。
皇帝看看雪梨,着人帶她去沐浴更衣,兩個十七八歲的宮女趕忙上前,特別客氣地請雪梨跟她們去,聲音溫柔得一聽就知道是怕她不高興。
雪梨朝皇帝一福,隨着她們去了。兩個宮女在自己房裡給她備的水,到她洗的時候誰也不敢出去,非要在屋裡待着。弄得雪梨特別難爲情,雖然有一道屏風隔着也還是覺得彆扭,於是便洗得匆匆的,出水前還先喊了一句“姐姐你們別過來啊”纔敢出來。
等她穿好中衣中褲中裙出去,兩個宮女又即刻過來了,一個輕手輕腳地幫她上藥、一個耐心萬千地幫她擦頭髮,頭髮擦得半乾後取了髮帶替她簡單一紮,緊接着就捧了乾淨的衣服過來。
雪梨趕緊說:“我自己穿!”
兩個宮女相視一望,一個道:“姑娘別客氣了,你手傷着,萬一再颳着碰着,陛下問起來我們也擔待不起。”
她就只好乖乖聽話了。其實有人幫也好,她們宮女都穿齊胸襦裙,裙頭上的繫帶要在胸上前前後後繞兩三週,兩指寬的帶子從腫脹的手心上劃過確實很疼,近些日子都弄得她一穿衣服就呲牙咧嘴。
只不過,她們這麼一幫,她就還是得當着她們的面把中衣裙脫了,底下還好還有中褲,上面脫乾淨了換抹胸,雪梨的臉一下就紅了!
這一紅就紅了一路,她自己也知道,臉上明顯燙着呢。到了紫宸殿的時候就尷尬了,萬一皇帝看出來了問她,她怎麼說啊……
好在她們並沒有再帶她去見皇帝,一宦官出來交待了兩句,她們就帶着她往西邊的側殿去了,笑對她說:“陛下說時候不早了,讓姑娘今晚先睡側殿。姑娘先歇着,我們去給你叫點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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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的大門緊闔着,裡面通明的燈火也掩不住那份凜然的肅殺。
汪萬植很有些慌神。
這個時辰他原是準備睡了,剛纔御膳房裡的事兒他一丁點兒都不知道。
他是個注意養生的人,自認想得明白:坐到了這個位子上差不多可以作威作福了,但總得活着才能作威作福。所以活得非常“小心”,早上含參片提氣、晚上吃蓮子靜神。
那蓮子是不去芯兒的,他也不怕苦,煮得爛熟之後嚼嚼就往下嚥。剛纔御前的宦官過去傳話的時候他就正嚼蓮子呢,聽說是陛下傳他,差點被那苦芯兒嗆了,咳出來之後問那小宦官什麼事。
那小宦官得了陳冀江的叮囑,只說不知道,反正汪萬植也不能不來。
就這樣他也還把先把碗裡餘下的三個蓮子一口氣吃了,連帶着把湯都灌下去纔跟着出來。小宦官心裡直笑他:您養生沒錯,可您也得有命活着啊。
進了紫宸殿一瞧,汪萬植嗅出點不對頭來。想了想近來好像又沒做錯什麼,呈過來的東西沒聽說有什麼不好,就又靜了靜神,一直進了內殿。
見禮時一個頭磕下去,跪了一刻都沒起來。
皇帝不說話,執筆繼續練着字;旁邊的陳冀江也不說話,垂眸盯着鞋尖好像看不見汪萬植。
這麼一來汪萬植就慌了,可又不敢問。
少頃,皇帝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放下茶盞又接着寫字,倒是陳冀江說話了:“有幾句話要問你。”
這不鹹不淡的口氣讓汪萬植有點躥火,但在皇帝面前決計不能發作,他連忙應道:“您問、您問。”
陳冀江慢悠悠道:“這些天陛下賞下去的各樣點心、菜餚,說御前上下都有的,你給尚食局剛調來的人沒有啊?”
汪萬植一愣,不知道哪兒讓陳冀江察覺他排擠那幾個宮女了。
轉念一想又心說陳冀江你可以啊,甭管怎麼知道的,幾個宮女的事你敢告到陛下跟前?你真當自己是塊料?
這廂一磕頭:“給了,自然給了。陛下聖恩浩蕩,下面的人都感激着呢。”
皇帝仍未有話,陳冀江稍一挑眉,還是那個口吻:“那陛下點名讓那幾個宮女做的菜,都是她們做的嗎?” ωwш_ тт kдn_ ¢○
當然不是。三個小的讓他壓住了,七個大的也都找了由頭有日子沒進膳間了。被問到這兒,汪萬植有了點心虛,但仍反應得很快:“自是、自是!”
陳冀江掃了眼皇帝的神色,示意候在一旁的宦官上前。
那宦官捧着一托盤,裡面放着簪釵首飾銅錢碎銀,他在汪萬植面前一躬身,陳冀江又道:“這是哪來的?”
汪萬植這回慌徹底了!
這是從雪梨她們房裡搜過出來的東西。其實也沒多少,三個人總共才十幾支簪子、五六個項墜,大多還都是銀的銅的,也就一支金釵做得精巧,上面的花是玉片做的,一小簇,好像是梨花。
但眼下這些東西落到陳冀江手裡,這是、這是找人搜他的住處了?!
陳冀江稍上前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凝視着他:“汪大人,您就認了吧,是不是欺負那幾個宮女來着?尤其是那三個十二三歲的?”
“沒、沒有……”汪萬植矢口否認,驟聞皇帝冷聲一笑。
謝昭擱下筆淡看向他,剋制不住心底如火的憤怒,字字都是切齒而出:“朕半個多月沒見雪梨,她人就瘦了一圈,你還敢說沒有?”
“雪梨”兩個字從皇帝口中一出來,汪萬植頓時嚇啞了:那幾個小丫頭竟能直接找陛下撐腰?陳冀江混得這麼氣勢了?是自己瞎了眼了!
皇帝目光凌然:“欺君的罪名給你,不冤吧?”
汪萬植渾身一陣森寒,身子一歪跪都跪不住了,連忙叩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謝昭靜默着,由着他磕。二十幾個磕下去,地上都沾了血了,陳冀江在旁邊一喝:“你再髒了紫宸殿的地!”
汪萬植頭皮一麻,動也不敢動了,額頭觸在地面上,安靜得好像已入了定。
“朕也不白費你在御膳房辛苦這麼多年。”皇帝淡掃着他,微有一笑,“滿面紅光的,可見吃得不錯。”
汪萬植哪還敢應話。
皇帝徐徐地舒緩出一口氣來,眼底殺意一轉而過:“前幾天御令衛來稟了一聲,說雲鬢鬆令長成了,得找個活物開開牙,你去吧。”
皇帝這話聽得陳冀江都出了一後背冷汗!
雲鬢鬆令是御令衛養的一對獅子,取了個四字詞牌拆開,母的叫雲鬢,公的叫鬆令。
剛靜了一會兒的汪萬植立刻又磕頭如蒜搗了,周身都冒着虛汗,連聲音都劈了:“陛下、陛下饒命……雪梨、雪梨她是……”他一掃那還呈在他旁邊的托盤,信口編說,“她手腳不乾淨臣才治了治她,您看那簪子……”
汪萬植覺得她那簪子貴重,不是偷的就是給哪宮當眼線得的好處,這麼把她往下一拖,他的罪名就襯得小了。
陳冀江在旁邊直翻白眼:您這是真沒眼力見啊!
汪萬植擦了把冷汗,提了提氣:“陛下明鑑!那丫頭看着小本事可不小!不然您說、您說她怎麼搭着陳大人的線來的御膳房呢!”
陳冀江心裡直可憐他這思路。一嘴巴抽過去讓他閉了口,呵斥道:“別信口胡言!那是我調來的人嗎?我那是替陛下傳的話!”
汪萬植差點一口咬了舌頭,久吃參片養出來的血色都見不着了。這才知道這壓根就是皇帝的人,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只不過,現在“死”也不是他說了算的了。
陳冀江當即讓人上前拖他出去。汪萬植吃得胖,被兩個宦官一同往外拖都還有點掙扎的力氣,喊得愈發撕心裂肺:“陛下您饒臣一回!陳、陳大人救命!陳大人!”
直到他被拖下長階看不見了,皇帝的目光才略微緩和了些。稍一凝神,注意到進側殿去送吃的的宮娥似乎剛走進去兩步就又退回來了,便着人把她叫了過來。
“她沒吃?”皇帝睃了眼明顯動都沒動的飯菜,那宮娥一福身,回說:“奴婢進去的時候,看阮姑娘已睡着了……”
這是累壞了。
謝昭擺擺手讓她退下,越想越覺得氣悶。忖度片刻,他不再繼續練字,換了張乾淨的紙鋪開,提筆一條條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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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這一覺睡得特別實在!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踏踏實實地一腳過去之後再一睜眼,天都亮了。
外面有御前宮女候着,見她醒了就挑簾進來服侍她盥洗。
她們福身叫她“姑娘”,她福身叫她們“姐姐”,兩邊互相客氣半天,最後都笑了,氣氛可算輕鬆下來,於是盥洗完她吃早膳吃得也比較開心。
好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每頓都是全素的涼菜搭米飯,眼下桌上熱騰騰的蝦餃、小籠包、豆沙包看得她眼睛都亮了!
愉快地在紫米粥裡多加了些糖,吃起來好像能甜到心裡。
聽說她睡醒了的徐世水一進屋就看她吃得一臉滿足,見她要起座,他搶先一欠身:“你吃着,我就兩句話。”
雪梨咬着豆沙包看他,這豆沙好細好香啊!
徐世水笑吟吟說:“吃飽了多加件衣服出來,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