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親臨,六格院小廚房衆人感覺如芒刺背。
皇帝和陳冀江一同邊想邊說,乾的稀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點了不少樣。得虧是知道雪梨正生着孩子,她們有足夠的時間做,不然她都不知道怎麼把這些東西備出來!
等魏兮把單子列好給蘇子嫺,蘇子嫺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哪道先做、哪道後做,而後擦了把冷汗,準備幹活。
皇帝想了想,把南紅腰佩摘了遞給她。
蘇子嫺一怔:“……?”
皇帝口氣平淡:“嫁妝。”
子嫺馬上行大禮謝恩,嘴裡說着“謝陛下”,心裡想着“您還是趕緊回去陪雪梨吧”!
把雪梨要的吃的安排妥當之後,皇帝再回到正院,側耳一聽,喊聲竟是不如剛纔厲害了。
謝昭心裡一懸,當即衝進去看,御醫稟說阮娘子有些氣力不足,已經餵了蔘湯了。
皇帝僵硬地點點頭,看向被幾位產婆和醫女圍着的雪梨,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緊張過。
現下在那方榻上的,都是對他最要緊的人,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謝昭覺得一切思緒都凝固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邊,又似乎什麼都沒看進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一會有的念頭,是在雪梨喊得厲害的時候他會想擠過去陪着她,可又不得不把這想法剋制住。
總不能過去添亂。
又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寅時的鐘聲漸次入耳,陳冀江上前小聲詢問:“陛下,今天的早朝……”
“免朝。”皇帝答得擲地有聲,一邊聽命的小宦官都用不着師父再多說話,立刻去傳旨。
這都快三個時辰了……
謝昭強沉了一口氣,聽着雪梨帶着哭腔的喊聲,簡直覺得自己若是個御醫就好了!
又過一刻,一聲嬰兒的啼哭刺入衆人耳中。
“出來了出來了!”產婆的聲音帶着喜意,稚嫩的哭聲洪亮無比地在房中迴盪着,只消得片刻,已在襁褓中裹好的孩子被抱到皇帝跟前,“陛下您瞧,皇次子康健着呢!”
他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情緒,掃見孩子的剎那,只覺得自己的心“蹬蹬蹬”地狠跳了三聲,然後又舉目看向雪梨。
雪梨拽着被子,嗚嗚咽咽地哭了。
果然……果然還有一個!
她感覺的出來,知道這是還沒生完,腹中的疼痛還在繼續涌,身上也並沒有覺得輕鬆。
“陛、陛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看向他,“我不行了!我生不動了!啊——”
真的疼瘋了啊!!!
她覺得周身都在冒汗,冒了一層又一層,心跳也早已由不得自己控制了,強要靜下來些便又激出一層汗來。
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快不行了,每一瞬間都覺得下一瞬自己就要氣絕而亡。偏生產婆還在旁邊跟她說:“娘子、娘子您別胡說啊,您和孩子都好着呢!好着呢!”
哪裡好了!!!
雪梨雙手緊攥着褥子,嘴脣都被牙咬破了,滿嘴的腥甜味。
“陛下……謝昭!”她痛得意識模糊,頭一回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喊他的名字。
謝昭後脊一涼,未及多思就拽了個產婆過來喝問:“這孩子不要了行不行?!”
……啥?!
產婆傻眼。
皇帝努力定了定神,吁了口氣,平靜了點:“這孩子若不要了,對她會不會好些?她、她現在……”
他從來沒有聽過旁人這樣慘叫,而且叫了這麼久。她說她覺得自己不行了他完全相信!
幾個產婆詫異滿目地望着皇帝。少頃,被他拎在手裡的那個回說:“陛、陛下?陛下您別……別急!阮娘子現在境況尚可,連難產都算不上。再、再者……就是不要這孩子了,您也得……也得讓這孩子出來啊?!”
萬一難產了保大人是可以的,那也得讓死胎出來啊?留在肚子裡大人還能活?
“噝……”謝昭倒吸冷氣扶着額頭意識到自己也是急糊塗了,鬆開產婆擺擺手讓她回去,自己到一邊扶住柱子緩神。
身後的慘呼聲又厲害了,若不是知道這是她在生孩子,說是誰在被上重刑嚴審他都信。
原來女人生孩子當真痛成這樣……
謝昭只覺先前想象一萬次都不如親眼見一回來得觸目驚心。她生阿沅時他不在,他想不到她遭受了這樣的折磨。
這呆梨子可是平常吃點小醋都能委屈哭的,讓她經歷這個……
謝昭迫着自己再度扭過頭去看她,她的頭髮散亂一片,有的凌亂成團、有的被汗水浸溼打了綹,面容是他沒見過的慘白猙獰,卻讓他怎麼看都挪不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聲啼哭在房中驀地騰起,緊隨而來的是一片鬆氣聲。
“龍鳳胎!龍鳳胎啊!”產婆的聲音驚喜不已,而後幾人一同像他道賀,“恭喜陛下添了一兒一女,皇子帝姬都好着呢!阮娘子也平安!”
“……哦。”謝昭如夢初醒地應了一聲,稍擡起頭看了看,才知自己已在立柱上伏了好久,額上的冷汗都把柱子上浸溼了一大塊了。
雪梨虛弱得好像渾身上下都只剩了一絲力氣,她向他伸伸手:“陛下……”
帶血的牀褥還未換,宮女想上前攔上一攔,反被他揮手擋開。
他往榻邊一坐,雪梨立刻挪挪身子伏到他腿上,臉一邊在他身上蹭一邊又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是不是特別可怕?”
“沒有。”他答了這麼兩個字,她立刻就哭開了。
本來是真擔心他被她那個樣子嚇到來着,但既然他說沒有……那她就肆意地發泄委屈啦!
“可痛了,到最後我真的沒力氣了。”她說得聲音虛虛的,除了嘴脣在動以外,哪裡都懶得再動上一動。
謝昭手撫着她的肩頭,寬慰的話到嘴邊又說不出,覺得她剛纔疼成那樣,他現在說什麼好聽的都叫“站着說話不要疼”。
雪梨抽抽搭搭地擡頭望他:“我們已經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了。”
“嗯。”謝昭點頭,她便又道:“以後、以後我不再生了,行不行?讓御醫給我開副藥吧,好不好?”
他稍稍一怔,她睇着他的神色旋即改口:“……算了!再多幾個孩子也挺好的,就兩個皇子大抵是不夠。”
天下都壓在他和他的兒子身上,想着這個她挺懂他有多需要皇子。但心裡又止不住地委屈,畢竟每一回生孩子於她而言都是去鬼門關前轉個圈啊……
剛纔他情急之下直接拎過產婆說不要第二個孩子了,她當真又震驚又感動。是以現下心情可矛盾了,一邊覺得自己該多體諒他一些、自覺爲他多添幾個孩子,一邊又真的很怕再來一回!
雪梨手指頭在他衣裾上劃拉着,自己瞎糾結個不停,劃拉了一會兒,臉上突然落了一點熱,有順着臉頰往下滑。
“……”她微愣,驀地擡頭一看,他也正仰頭躲。
……怎麼他也哭了?
雪梨滿是詫異,謝昭輕咳一聲,再低頭看她時已經恢復如常:“不生了,咱不生了,兩個皇子足夠了。”
他不想再看她那樣疼一回了。疼成那樣,說不傷身他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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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坐月子什麼的一切如常,雪梨的口味終於不再怪了,但好像還是和懷孕時一樣能吃。
早膳時能吃兩碗麪,午膳各種小炒湯羹一概不忌,到了晚膳的時候她不得不控制着點食慾,若不然就要胖得沒邊了。
等出了月子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從“六格院娘子”變成“九格院娘子”了——西邊這最後三處院子也歸她了。
是以住處的安排又變了一變,最前頭的正院仍是她的,但北邊原撥給福貴他們住的那一處已經完全整修過,給了阿杳和阿沅。南邊這側原是給宮女們、正屋就是她的產房,白嬤嬤說她出了月子挪回正遠去之後,這邊也要重新大修一番,修好後給新生的兩個孩子住。
後面的六方院子裡,廚房不變,其餘五處都是宮人們居住的。言外之意——她這裡馬上又要添人了。
回到正院的房裡之後雪梨覺得一身輕鬆啊!從懷孕開始就感覺自己被孩子束縛住了,現下終於又恢復“自由身”了,能跑能跳了,最重要的是什麼都能吃了啊!
雪梨流着口水寫了張膳單讓紅糖去交給子嫺,片刻後子嫺黑着張臉回來了:“小姑奶奶,這可剛春天,我上哪兒給你弄螃蟹去?!”
哦……對哦!
雪梨賠着笑把膳單拿回來,將“清蒸蟹”那行劃了,改成了“賽螃蟹”。
兩刻工夫後,蘇子嫺連帶阿杳阿沅一起,支着額頭看她大快朵頤。
——不知道的還要以爲她懷孕坐月子的時候捱了多少餓呢!
雪梨盯着一碗香菇肉絲麪吃得特別開心,坐月子的時候忌辛辣,她這回特意放了兩勺香噴噴的辣椒醬,再淋點醋一起拌一拌,一口吃下去,香菇和肉絲筋道彈牙,酸辣味熱乎乎地沁進心裡不要更舒服!
她吃得太投入,硬生生把剛吃完點心的阿杳都看餓了。
阿杳拽拽蘇子嫺的袖子:“子嫺姨,我也要!”
“……”蘇子嫺摸摸阿杳的額頭,哄她說你太小了還是少吃辣的爲好,然後從雪梨眼前的籠屜裡搶了個包子出來給她。
韭菜雞蛋餡的包子,每個有一寸大。韭菜是新割的嫩韭菜,將包子皮一咬開就是滿口濃香。這同樣是適合配辣椒和醋吃的東西,阿杳乖乖地吭哧吭哧啃着,雪梨蘸着辣椒和醋一口氣吃了仨!
吃完之後她舒服了,伏在案上大呼“痛快”,蘇子嫺挑着眉頭睃她半天,伸手捏捏她腰上的肉:“你還打算這麼吃多久?都頂之前兩個了!”
討厭……
雪梨揮手打開她的手,自己也捏捏,確實胖了挺多的。她想再放縱自己那麼三五天就不再這麼吃了,畢竟……畢竟她也不想讓他覺得醜嘛!
可是當天晚上他就來了,還饒有興味地着人從御膳房給她弄了好幾樣點心過來。一進門就看見她縮在被子裡不肯出來,他有點納悶:“你不是今天出月子?”
先前一個月她基本都躺在榻上歇着,他每次來看她時見到的就都是她在榻上蓋着被子的樣子——但這不是都挪回正院來了嗎?還不能下地?
雪梨哀傷地露了個腦袋出來跟他說:“陛下你去南屋睡好不好?我現在可胖了。”
謝昭挑眉,爽快地轉身出了臥房去盥洗,雪梨大鬆了口氣。
片刻後,他穿着中衣又回來了,路過案几時順手一抄方纔放在案上的幾道點心中的一樣,一手端着往榻上一躍,轉而穩穩側躺!
雪梨驚呆了,認真地左看右看一圈,還真一滴都沒灑。
她剛要誇他好厲害,他探手舀着瓷匙笑意滿滿:“來吃一口。”
雪梨:“……不吃!”
謝昭喂到她嘴邊的手一頓,大是不解:“怎麼不吃了?”
她縮回被子裡,悶頭跟他解釋自己實在胖太多了,現在胖得都不好意思見他了,晚上努力少吃。
謝昭端着碗滯了一會兒:“撲哧。”
他把碗放到旁邊的小案上,伸手攬住她:“真不吃?這個醉豆花做得可很好,豆花是軟硬適中,酒釀用的是你喜歡的偏甜的那種。我剛纔在紫宸殿嚐了一碗覺得必定和你的口味才送過來的,你一口都不吃?”
平常她決計是經不起他這樣誘惑的,但這回她很堅決:“不吃!我不吃!”
謝昭噴笑。
他攏着她的手探進被子裡,猜準了位置在她腰上捏了捏,隔着一層被子耳語輕輕:“是胖了些不假,但你肉乎乎的也挺好的,捏在手裡比以前舒服。”
“討厭你……”雪梨在被子裡扭來扭曲地躲他的手,實在躲不過了才猛地掀開被子瞪他。
迎面對上他一雙笑眼,他臂上一施力把她環到懷裡,跟她說:“你今晚不想吃就算了,但不許爲了瘦回去就天天不好好吃東西。”
“其實吃一陣子素沒關係的!”雪梨羽睫微擡睇着他說,被他手指一按嘴脣。
他一臉沉肅:“我絕不會嫌棄你胖。你自己不喜歡這樣你就慢慢來,別瞎琢磨覺得我會不喜歡就不要命!”
雪梨一臉僵,被戳破心思自然十分尷尬!
他手指按按她因爲發胖而變得更軟的臉頰:“就愛瞎想那些有的沒的。你是爲我生孩子才胖了的,我爲這個嫌你難看還是人?”
嗚嗚嗚嗚謝昭你真好!
雪梨被他這般直白的表明心跡說得感動了半天,本來剛生完孩子她就格外愛哭些,被他這麼一說又摸上眼淚了。
然後被他糊弄着餵了小半碗醉豆花……
味道着實是不錯,豆花細細嫩嫩的,但凝結得很好——這東西凝得不好就噁心了,所以雪梨很少親手做豆花!
眼下這種嫩滑感是最好的啦,再加上酒釀清甜的味道,吃起來爽口舒心,她吃着吃着就被甜得眉眼都彎了。
謝昭一邊看她笑一邊自己也想笑。相識六年了,二人變化都挺大的,唯獨她這吃東西時的小模樣一點兒都不帶改的!
吃口好吃的就眉梢眼底都美得像能沁出蜜來,他每回看見都不知道怎麼說她,可看她這樣他也是真覺得賞心悅目……
喂她吃就更有意思了!吃美了她還吧唧嘴、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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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喂開心、把自己也看開心了之後,二人愉快地上榻了。雖然她已出了月子,但御醫說多等半個月再行房爲宜,他就老老實實地忍着。
當然,摸一摸還是可以的……
這小胖梨在懷裡揉着當真挺軟挺舒服——不過她自己不太舒服就是了,他一捏她就瞪他,最後入睡的表情都是氣鼓鼓的。
謝昭板着臉動動手指強把她這張生氣的包子臉擺弄成了個笑臉,然後自己罵自己了句“幼稚”,翻了個身,細想接下來的安排。
守孝三年不能大婚的事讓他有些懊惱,但其實也好,是該讓她慢慢適應。這事在他看來沒什麼大不了,但對她來說不用多問都知道壓力很大。
習慣了就好了。她其實氣勢和手段都是有的,就是歷的事還少,他可以讓她一點一點地去經手。
一個月前,新宮女入宮的事就都妥了,現下新進來的小宮女應該都在尚儀局學規矩。與此同時,還有不少到了年齡的宮女被放回家嫁人,各宮、乃至御前各處,都需要六尚局撥人填補空位。
讓她去經手這個好了。從能壓住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宮女、女官開始,她慢慢就知道宮裡需要皇后操心的事都是什麼事了。
翻了個身,他側支着額頭再度手賤地捏她的臉:“找個皇后還得朕手把手的教,當皇帝真難啊……”
可能是他捏得重了,雪梨眉頭皺皺,一聲輕哼。
謝昭趕緊鬆開她,又睇了一會兒,嘴角輕扯着躺下。
自己看上的梨,不能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