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有形的物質
食物是大自然給予的,快樂也是,還有愛。
在我們洞房的頂部長着一棵老松樹,根部暴露在地面,像枯老而有力的手指,深深地抓進岩石的縫隙中。樹上有鳥兒築了巢,每天吱吱喳喳地飛進飛出。我們打麻雀,掏鳥蛋,可是不招惹它們。因爲感覺上它們不只是鳥,而是我們的鄰居,是熟人,朋友。
在原始的山林中,人們對於溫情的需要超過任何有形的物質。
一天中,最喜歡做的事仍然是看夕陽。每當黃昏來臨,我就什麼也不做,爬到山峰最高處,坐在石頭上看夕陽在山巒起伏間轟隆隆滾落。那壯美的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我可以從夕陽西下一直呆到星辰滿天,然後猜測哪一顆星是我的歸宿。無言的夜空下,大地變得溫柔而神秘,一切彷彿都被賦予了另一種意義,那是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所不知道的。
但是如果這一天陰雨霏霏,我就看不到落日,可是也不會傷心失望,因爲那意味着布穀鳥會叫。在細雨中,山深處,一聲又一聲,“哥哥!哥哥!”無限依依。那時候,我就會想起以然。如果可以同他再見面,多想也當面喊他一聲“哥哥”。古往今來人們發明了多少對情郎的暱稱,可是我現在覺得,還是這句“哥哥”最質樸也最親切。可是,我還有機會活着同以然重逢嗎?
想起那些曾經的口角與眼淚,現在才知道那時有多麼奢侈。如果早知道相聚的時光原來如此短暫,而緣分是這樣脆弱的一回事,我一定不會再那樣任性,隨意地把執手相看的時間消耗在無謂的爭吵與猜疑裡。
眼淚落下來,我覺得悽愴,卻並不孤獨,因爲山裡所有的妹妹鳥都在爲我哭泣。
山中無歲月,我漸漸不再知道進山的準確日子。
總有一個月了吧?因爲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都開了,樹梢上結滿紅紅綠綠的野果,有酸有甜。當然,也有的可能有毒,不可以隨便嚐鮮。最簡單的一種分辨方法,是把果實捏碎,塗在手上,顏色鮮豔可以充染料用的,多半有毒,汁水豐富且一洗就掉的,則相對安全。
鍾楚博的軍用手錶上有清楚的日期顯示。但是我不問,也不關心,因爲已經沒有意義。
很久以來,除了他之外,我沒有再見過一個人。
剛進山的時候還惦記着逃跑,可是跑過一次,穿過了一片樹林又一片樹林,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卻越跑越心驚,最終迷失在遮天的林木中,再也找不到歸路。我跌坐在樹下痛哭起來,
哭完了擡起手擦眼淚,卻發現鍾楚博站在我的面前。原來,他一直在後面跟着我,卻不肯露面,存心看我笑話。
那以後,我徹底放棄了逃跑的念頭,認命地把自己當成山林的一部分,只當從出生起就在秦嶺中生活,也只等將來老死山中了。
幾十天住下來,那大樹,那河流,那野花,都已經成爲我的朋友,讓我不再倉皇。生命中只要有了它們便已富足,再別無他求。
不爲果腹而奔忙的時候,我嘗試移植野花,因爲酷愛在花香中醒來的感覺,卻又不忍心採摘那些沾着露珠的鮮花。我將那些花連根帶土挖出來種在我的洞口,可是不知爲什麼,同樣的陽光,同樣的山地,移植的花卻很少能繼續生存下來的。我覺得傷心,鍾楚博安慰我:“那些花,朝生夕死,你就是不採它們,它們也活不了幾天。”
我反駁:“可那也是生命。花也會疼,會留戀的。”
鍾楚博不語。我忽然省起,這是一個殺人犯,連人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尊重,又怎麼會在乎一朵花兒的生死呢?我可不是在對牛彈琴?
但是我錯了,他似乎真的很感動,而且非常有攀談的興致。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一邊幫着挖土,一邊緩慢地說:“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子,又柔軟,又堅硬。”
“柔軟?堅硬?”我啼笑皆非,“哪有這麼形容人的?”
“可我就是這麼感覺的。你很善良,又敏感又傷感,動不動就爲花兒啊魚啊的發脾氣掉眼淚;可是發起火來又兇得不得了,被我綁到山裡來,也能安之若素,在這樣的環境裡還忘不了自得其樂,忙着跟花兒鳥兒們交朋友,這種勇敢,在城裡女孩子中很罕見呢。”
我有些臉紅起來。沒想到他從來不講恭維話,一旦誇起人來竟是這麼肉麻。
不過他說的是實話,我的確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體味到大自然的真實含義,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它依賴它。早晨的鳥鳴,中午的溪流,黃昏的落日,都是我無盡的財富,都令我沉醉流連。
然而,就在我對人類的概念已經日漸淡漠,死心踏地地把自己當作秦嶺中的一棵草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生又重新喚起了我作爲一個人的渴望,對文明和城市的渴望。
那天,我們從溪邊捉魚回來,走進山洞時,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很明顯,有野獸造訪過我們的“洞房”,只見洞裡一片狼藉,睡袋被扯碎了,鍋碗筷碟散落一地,油鹽醬醋翻倒過來,最慘的,是鹽罐打碎了,白花花的救命鹽散落一地,淌在水裡,化爲烏有。
我當然明白,野居的日子裡,食鹽對我們意味着什麼。
鍾楚博與我面面相覷,許久,吐出一個字:“偷!”
“偷”,是一個“人”字加上一個“俞”字,是人與人的對抗。
換言之,我們的獵食對象不再是榆錢兒桐花或者小魚小蝦,而是人。
因爲只有人才會向我們提供油鹽醬醋一應調料。沒聽說魚蝦可以自動把自己烹調好了送上桌的。
秦嶺是少有的在深山處還有人家耕種的野山,每天到了下午,我們躺在野地裡,都會遠遠看到炊煙直上,大約有十來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