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緣分與冤孽
怎樣的緣分與冤孽?
遠處,妹妹鳥一聲聲叫着:“哥哥!哥哥!”
我似乎有點懂得鍾楚博了。
深山裡的愛情,是經不得一點一毫的世俗沾染的吧?
我想像那場景,花紅柳綠,布穀聲聲,宛如太虛幻境,童安格管那兒有一個現成的說法,叫做“夢開始的地方”。
我呢?我的夢開始於何處?我想起與以然初次相見的情形,那電梯開合處,是我夢開始的地方嗎?
我忽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裡了,是那種山村之愛裡一派天真毫不作僞的純情與親暱,那是矜持猶豫的我和精於算計的以然所不曾擁有也不可能擁有的,我們都活得太正確太模範了,說話做事都依足範本,按照一種固定的條條框框,早已忘記自己的聲音。
記得有一次,忘了起因是什麼了,我和以然爭論什麼是最浪漫的愛情,以然說:“女人的最愛,不過是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和碳的同質異形體。”
“什麼?”我一愣。
以然哈哈大笑:“就是玫瑰與鑽石呀。”
我欲要瞪眼,終於也撐不住樂了:“醫生的貧嘴。”
但是現在我知道,玫瑰與鑽石都不是真正的愛情,真的愛只是愛本身,是眼裡除了對方什麼也看不到,而眼裡如果沒了對方,那麼看到什麼都是垃圾,玫瑰不香鑽石不美連太陽也不再明亮。在電腦時代的大都市裡,一切都被格式化了,連同愛情。書架上成摞地擺着情書大全,勃朗寧普希金李商隱汪國真痞子蔡應有盡有,雅俗共賞,豐儉由人,女人騙男人的手法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男人哄女人的手段是玫瑰鑽石歐洲遊,物質和感情其實早已分不清,坐在名典咖啡語茶的花籃吊椅上四目交投與穿行友誼商場金飾櫃檯錙銖必較其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同樣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精神建築。
可是在鄉間,在深山老林的鷓鴣天裡,我終於聽到清脆不染凡塵的鳥鳴聲,看到現實生活中早已湮滅了的愛情傳說。那傳說中的少男少女,一如兩隻毫無心機的布穀鳥,以最原始的聲音在駘蕩的春風裡發出求偶的鳴聲,兩情歡洽。
這清朗柔媚的五月天,我多想化身爲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鳥,以最簡單的音律呼喚:“哥哥!哥哥!”
我們在山裡“定居”了下來,過起穴居的原始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對真正的野人。
初夏的秦嶺,正是楊槐花開的日子,還有桐花、榆錢兒,都是捋下來就可以入口的美食。
青白色的桐花大朵大朵,綠色的榆錢兒小粒小粒,各有各的香甜。鍾楚博教給我,一次不可以貪心採太多,只要夠當天吃就可以了。因爲貯存食物的最好辦法就是由得它們留在樹枝上,隨吃隨採,才能保證鮮美可口。
黃昏時,他帶我到小溪旁,不再用雷管炸了,而是在河牀直徑最窄的地方張網懸掛,一夜之後,自然有許多傻小魚自投羅網;他還會通過形狀與潮溼度來判斷哪塊石頭底下可能有小蟹,用水煮來吃,又是一頓美食。
他又自己做了彈弓,用來射麻雀,雖非百發百中,卻也從不落空。我用泥和了水裹在麻雀的外面,埋在土裡,上面生了篝火,火熄之後,扒出麻雀來,輕輕一敲,外面的泥殼連同羽毛就一同剝落下來,露出嫩紅的肉,一口咬下去,恨不得連舌頭一起吞掉。
有一次他連窩端了一個鳥巢,那些鮮美的鳥蛋的滋味哦,相信下輩子我也忘不了。
我們進山前原買了大量的方便食品,但是多半用不着,單是新鮮的山珍海味已經足夠飽腹的了。我起初還擔心自己會得消化不良,沒想到進了山,人的胃口自動變得堅強起來,反倒比在家的時候健康多了。
漸漸我練得一手烹調魚蝦菌菇的好廚藝,也學會怎樣把吃不完的兔肉割下來掛在洞口風乾以備後用。
我們倆就像妹妹鳥傳說中的那對兄妹,依山吃山,傍水吃水,與自然化爲一體,過着完全與世隔絕的日子。
生命回覆到最原始的狀態,我們的需要並不比一朵花兒爲多,不過是水、陽光和空氣。
早晨,他爲我採來帶露的野花,三彎七扭編成一個開花的頭環。很美,有種神話的色彩。我本能地心動,可是遲疑地不肯伸手去接。他惱了,將花環丟在地上,提腳欲踩。我忙忙喊“不要”,迅速拾起,戴在頭上。他立刻便笑了,眼中掠過一抹狡黠,像個計謀得逞的壞孩子。
我心裡一動。他對我倒是的確不錯,而且,在他的內心深處,也依然珍藏着美好與童真,也依然有一絲不泯的人性吧?
現在我清楚地知道鍾楚博對我的在乎,它體現在所有的細微之處:一隻燒得焦嫩可口的野兔腿,一束罕見的新鮮野花,一捧黑得發亮的最飽滿的桑椹,都和吃喝有關,直抵生命的最核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