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一個傳說故事
我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傳說故事,可是還是被那種原始的憂傷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動了,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我問:“妹妹後來找到了她的哥哥嗎?”
“沒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
我們都沉默了。
只有妹妹鳥在林間寂寞地鳴叫:“哥哥!哥哥!”
是的,現在我再聽那鳥的叫聲,真的覺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兒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樣精彩,他還會再回到這山裡來嗎?
大哭過一次以後,我的心情得到發泄,同鍾楚博的關係也緩和許多。
真沒想到一隻鳥的叫聲可以有那樣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許,一切只是因爲我們遠離塵囂,沒什麼機會想到仇視與傷害。
在這樣的青空白雲之下,鳥語花香之中,煩惱和怨恨都是無法駐足的。我漸漸放鬆了對鍾楚博的戒備,而他也不像開始那樣對我看管嚴格,大概是覺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別方向,沒有什麼逃跑機會吧。
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微妙,兩個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討生活,那種同類的感覺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長久的敵對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這樣一個同伴,我也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依賴商量,尤其是在深山裡我是這樣地無知而無助,離開他簡直就寸步難行。
但是我們當然也不會成爲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殺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質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會在夢裡見到大連的家和親人,那樣,在早晨起來的時候,我就會重新喚醒自己對他的怨恨與敵意,於是拼命地在動腦筋怎麼樣纔可以把他抓起來交給警察。那樣,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
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經越來越想不清楚他的樣子。夢裡只有一個英俊的輪廓,我記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體的樣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脣,還有他的髮型,都變得似是而非起來,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實的,而哪些是在夢裡經過美化了的。
最重要的,是對戀愛的回憶也日漸朦朧起來,因爲一有時間,我就從與以然的相識細細想起,一直想到分別,每每想到那天在鍾楚博家門前以然追着車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與分手之外,其餘的情節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夢中見到的,而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
因爲想不清,我就常常會在某一個早晨醒來時,抱着膝蓋面對大山發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夢中的情形。鍾楚博稱我的這種表情爲“雲遊四海”,通常並不打擾,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牀洗漱灑掃,整理早餐。他那種安然的樣子就好像打算要在這山洞裡過一輩子,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又一個家似的。
他的“吃苦耐勞”令我有種“不勞而獲”的負疚感,於是只得懶洋洋地站起身,去溪邊汲水來燒一鍋野菜湯或者煮兩條小銀魚,從而開始新一天的野外生涯。
漸漸地,彼此也會有較爲真心的對話。
有一次他給我講起販毒生涯的經歷:那次他們幾個合夥人各帶一部分毒品分別運送,然後在一個隱秘的目的地聚頭。可是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十二小時,仍然有一個夥伴沒有歸隊。毒販們越來越焦急,猜想他大概已經死了。死亡對於他們來說是很平常的事,時時刻刻都會發生。
可是他們仍不住地爲那個夥伴祈禱,抱着一線希望在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當所有人都已經絕望了的時候,那失羣的孤雁出現了。毒販們高興極了,立刻擁抱在一起,這些不知畏懼爲何物的亡命之徒爲了重逢而流下淚來。他們離開隱蔽點,向着夥伴奔過去,張開雙臂迎接他們遲歸的孤雁。
然而,這時候“孤雁”的身後出現了一羣“鷹”——原來,夥伴將他們出賣了,他帶來了警察!
“這是一個關於友情的故事。”鍾楚博諷刺地說,可是聲音裡充滿苦澀,“那次突圍我們死了十幾個弟兄,我是僅有的三個倖存者之一。那是我第一次逃亡,還沒有經驗,誤打誤撞進了雪山,在山裡,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不吃東西,不休息,因爲我知道,只要一停下來,就再也不可能站起來。有好幾次我都打算放棄了,可是一想到阿琴還在等我,就又有了力氣……”說到許弄琴,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喑啞,草草結束回憶,“那次好容易活下來,真是嚇破了膽,後來就收手不幹了。”
“那個棄暗投明的英雄呢?”我故意這樣問。
“被我殺了。”他平靜地回答。
“殺了?”
“那是我第一次殺死親近的人,用刀子,面對面捅進去,血噴出來,濺滿我的手。感覺非常不好。後來我就對自己說:下次再殺人,方式要含蓄一點。”
我又驚又怒,氣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也懷疑他的話的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