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幽幽的女聲
“以然,那可要拜託你了,你一定有辦法的。”這當然是媽媽,聲音中有無限焦急,可是最焦急的時候也忘不了恭維準女婿。她接着說,“琛兒真是給嚇壞了,夢裡一直喊鍾楚博的名字,一定又夢見那兇手的可怕面孔。”
“我們以後不要在她面前提起這個人。”這是爸爸在接話,“讓她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吧。”
“也許馬上舉行婚禮會幫助她忘記這段遭遇。”
“以然,這件事我們得好好商量一下。”
偶爾,也會聽到一些不同的對話。是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
“什麼時候跟她說呢?”
“不,不能說,我們不能對不起她。”是一個女人幽幽的聲音。
誰?誰對不起誰?又有什麼事不能說?
“她傷得這麼重,這麼孤獨,正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不能再傷害她。”仍然是幽幽的女聲。
“可是你答應過,只要找回她,就開始我們的感情。”
“是的,可當時只是一種計劃。我以爲等我們終於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虧欠她什麼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傷害她。她比我更需要你。”
“那我們呢?我們的感情怎麼辦?”
聲音焦灼而愴惻,充滿痛苦。
是誰?誰呢?他們到底遇到了怎樣的愛情磨折?又將何去何從?
我沒有聽到回答。
神智不由自主,又像風箏般飄了開去。越飄越高,越飄越遠,一直飄進自己的家。
我看到窗臺上的梔子剛剛開花,芬芳馥郁,我自己親手結的貝殼風鈴叮咚輕搖,底端有一隻虎紋貝微有破損,早該換掉,一直沒心思,梳妝檯有一個星期沒整理了,已經落了灰,媽媽又該嘮叨了,牀頭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俠小說,北喬峰南慕容鬥法一節。
不知怎的,所有的細節都異常清晰,連窗簾上的流蘇都歷歷在目,讓人怎麼都不相信那是一間空屋。我甚至還看到自己躺在牀上睡覺,心裡納悶,我人在這裡,那躺在牀上的是誰?如果那個是我,那麼我又是誰?
想不通,所以醒了,鼻端又聞到濃濃的福爾馬林味。實在熟悉,倒反而讓自己一下子清醒過來。第一個印象是許弄琴來了,但是接着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白色的屋子裡,透過微弱光線,可以看到半截門簾上寫着“第二觀察室”字樣。哦,是了,恍惚記得誰說過第二觀察室的環境不好的,怎麼我還沒有換病房嗎?
門被推開了,有人輕輕走進來。我猜大概是醫生,很想睜開眼睛來同她打個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沒有氣力。
朦朧中,我聽到女醫生上帝一樣權威的聲音劃破寂靜:“觀二有個女患者死了,讓太平間推車來。”
觀二,亦即第二觀察室,也就是我現在睡的地方。那個女患者,是說我嗎?我死了?難怪剛纔會看到自己魂離肉身,原來我已經死了?
我忽然有點害怕,既懷疑現在的思維來自於自己死後的靈魂,又擔心也許自己還沒死透,卻被他們活活送進焚屍爐。
門開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獄使者推車而進,他們熟練而輕輕地搬開我旁邊牀上的患者,放到車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有什麼可說的呢?賣油翁早已解釋了一切:無他,惟手熟爾。
屋子又靜了下來。
原來死的不是我。原來我還活着。
我放下心來,忽然想起以然給我講過的他大學學醫時的段子,實驗室的樓梯口常常堆放着沒來得及清理的死屍碎肢,有時麻袋口沒扎嚴,常常會掉出點零件來,一隻胳膊半條腿什麼的。他們天天從旁邊經過,該談笑談笑該吃飯吃飯,習以爲常,視而不見。有時興致來了,會像頑童踢易拉罐那樣飛起一腳,口中高喊:“射門!”將一隻手踢飛出去。而另一個人則立刻響應:“接球!”再踢還回來。
當時我十分詫異兼氣憤,指責他們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說:“生命在活着的時候纔可以稱之爲生命,一具死去的屍體和一隻足球在實質上根本沒有區別,這和尊重談不上什麼關係。”
可我還是頭皮發乍,大罵他們是“劊子手”、“冷血動物”。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觀二”裡,每隔個把時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邊斷了氣,被像貨物一樣推出去化掉,我也會變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