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鈞州兩地毗鄰,出了豐利就從渭州到了鈞州潁陽,原本計劃的騎馬觀花慢慢走,卻因爲許多事情幾番輾轉急奔,此地離陽翟盟山已經不遠了,原沂看着圖捲上的字,潁陽臨靠着陽翟,盟山已經近在眼前了。
到了潁陽,又是一番新氣象,街上攜劍帶刀騎馬的人有許多,窄袖長裙的少女坐在馬上對着身旁的男子嗔罵,戴着紗斗笠的劍客默默從街道兩旁走過如同另一個世界的獨行者,街上的百姓卻絲毫不覺害怕,這些在他們眼中是日日都能看見的平常景象,該吆喝的吆喝,該做生意的做生意。
原沂坐在馬上,看着四周的人,這樣的氛圍,渾然就是‘江湖’二字,不愧是盟山所在的鈞州。
街旁的一家餛燉下了鍋,晶瑩的白皮包着肉餡在鍋裡翻滾,白氣騰騰的冒着,日頭正大,原沂在馬上聞到那鮮香的味道頓時有些覺得肚子餓,便下馬要了碗餛燉,將馬綁在棚柱上,隔絕了陽光,坐在棚下頓時涼爽了許多,餛燉端了上來,原沂先喝了一口湯,滋味濃郁鮮香。街對面正有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在看着他。
他的眼神讓原沂一瞬想起了襄樂那個飢餓之地,原沂放下手中湯匙,對着那乞丐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那乞丐站在原地絲毫不動,警惕的看着原沂。
原沂又招了招手,那乞丐才慢慢的移動着疲憊的步伐走了過來,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小心,彷彿前路就是懸崖末路一樣,原沂對店家道:“再煮一碗。”店家利落的應聲:“好嘞!”
那乞丐坐下了,污垢把臉都遮住了,只有一雙空洞的眼露在外面,眼裡什麼都沒有,空洞得可怕。
餛燉端了上來,乞丐拿起了湯匙狼吞虎嚥了起來,原沂轉頭看着店家投來的眼神,豎起了自己的兩根指頭,店家瞭然的點頭,又下了十幾個餛燉到鍋裡。
乞丐剛放下手裡的碗,下一碗餛燉已經端了上來放在他手邊,他試探的看了原沂一眼,再次低頭吃餛燉時,縷縷白霧中有水珠從他眼中落在碗中,他聲音很低很沙啞:“謝謝。”
原沂的心中也有幾分動容,這人不像乞丐,落難至此,一碗餛燉就足以讓他掉下眼淚,可見他之前嘗過了許多冷眼相待,見過了什麼叫世道炎涼。結了帳,原沂起身解開馬繮繩,乘着天色好在潁陽城中逛了一番。
走到一間茶樓外,聽見裡面激揚頓挫的聲音:“......風雲際會,少年四俊徐少圖......”徐少圖三字讓原沂停住了腳步,說書的人道:“震遠三大鏢頭之一的魏鏢頭,被斬一臂於他劍下,正是英雄出少年,後浪拍前浪,此事遍傳江湖後,徐少圖備受矚目,如今四俊他爲首位,公良煦憑着一把自己親手鍛造的鴻羽劍暫居第二,李青江李公子將是正道肱骨......吳君知吳公子至今還未傳出過什麼傳說事蹟,排位第四,且待風雲再變幻,三人往後前的路都是光明坦蕩,唯有徐少圖得罪的人許多,前路難料。”說書人話語一轉:“寧州大旱頗出了些奇事,寧州首府爲真寧,寧州有一知州,名余天杭,真寧有一富商名原廉......”
原沂牽着馬走過茶樓門前,他不需要在別人的口中,聽他家的故事。在潁陽中四處逛了逛,原沂看了看一家客棧外的店幌子,猶豫了一下沒走進去,對於客棧原沂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和前幾次的經歷有關,原沂走到客棧的門口想了想,還是牽着馬走了,聽聞陽盟山的所在地翟管理甚嚴,盟山被譽爲武林聖地很大一部分就是和陽翟的嚴謹約束有關,一切江湖中人,進了陽翟屬地,不可殺人尋仇,不可兇狠比鬥,無論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都需走出了陽翟才能開始計較,若是不服此規矩,自會有人來教‘規矩’
到了陽翟原沂才能安心整頓休息,這兩月讓原沂有些覺得疲累,他也需要找個地方居住下來好好的練練武功了。
吃過晚飯,太陽落到了山邊,路旁有石榴樹生長茂盛,鮮紅如火的石榴花夾在翠綠的石榴葉中,一人一馬,兩把長劍,在燦爛落霞中走出了潁陽。
入夏野草茂盛,道路兩旁的茅草與馬唐草已經沒過了馬的膝蓋,傍晚的風開始變涼,順着風,原沂聽見有人在怒罵,在風聲中斷斷續續,在向前走去一大段路,幾個人穿着深色的襖子,圍成一團似在圍毆一個人,其中一個人站直了身子直喘粗氣,轉身抽出了刀道:“老-子不會讓你死得那麼容易的,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痛不欲生!”
躺在地上的人衣裳面孔上全都是血,但原沂坐在馬上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就是中午的那個乞丐,原沂想起他墜落在餛燉湯裡的眼淚,會這樣輕易掉眼淚的人,應該不會有多壞,原沂道:“報仇雪恨也只是他一條命,給他個痛快吧。”
手中握刀之人聽見原沂的話,轉過身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上下看着原沂:“你知道什麼!滾!”
原沂抿緊嘴角:“我既然看見了,不可能不管,他做了什麼?你要如此對他?”
男子目眥欲裂的指着躺在地上的乞丐:“他害死了我結髮妻子和我妻子在腹中的兒子,我最愛的女人!我第一個孩子!你說他該不該殺?”
躺在地上的乞丐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努力的搖了搖頭,竭盡全力聲音微弱的道:“我...沒有...”
男子狠狠一腳踢在乞丐的頭上:“還敢說沒有!”
乞丐偏着頭閉上了雙眼,氣若游絲的說着:“是你...害死了她們...”
“你還敢說!”男子猛的拔起了刀對準那乞丐的脖子,原沂翻身下馬抓住了男子抽刀將要刺下的手:“住手!”此事原沂覺得不對勁:“你倆各執一詞,此事必然有蹊蹺。”
男子的手臂被原沂緊緊的鉗住,他轉頭看着這個單薄的少年,眼中兇光畢露:“你是要多管閒事是嗎?”他猛的揮舞着手中的刀砍了過來。
原沂當即抽出鍾徽劍,劍氣寒凝。
男子一柄長刀虎虎生威,開合間更是兇狠毒辣不留半點餘地,挨着一刀便是非死即殘,他血絲貫瞳,已經暴怒到了極致,刀中勁力也遠不是原沂目前能正面迎戰的,原沂的劍法本就是剛中有柔,卸去剛勁只用柔力,男子的招式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樣,每一招都不痛不癢。
如此幾番下來,男子本就暴怒焦躁,每一招都攻擊不到要點,氣息開始不穩,察覺到男子氣息不穩,原沂快速的幾招便利落的將劍刃架在了男子脖子上,鍾徽劍上映着落霞沉至昏暗的橘色餘光,男子氣喘如牛,五指緊握着刀柄,緊繃着面頰,他瞪着原沂,其餘人當即圍了上來,對原沂怒目而視。
男子咬緊了牙,將刀擲到遠處,聲音嘶啞的道:“退後。”與他同行的人當即退後了許多,他也慢慢的向後退去,脖子慢慢的離開鍾徽劍的劍刃,在他的脖子將要離開劍刃的那一寸距離裡,原沂擡眼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男子停住腳步不敢再動。
劍刃上是殘陽日落的餘光,原沂道:“如果人真的是他害的,他該殺,不過在此之前,剛纔一言不和你就要殺我的事呢?”
男子瞳孔一縮:“那是個誤會。”
“以後不會有這樣的誤會了吧。”
“不會了。”男子答罷,步履小心的向後退去遠離了鍾徽劍,直到退出了鍾徽劍的攻擊範圍,男子看着原沂,雙目血紅:“我說的全都是真的,他害死了我正要臨盆的妻子與我妻子腹中的孩子!”
原沂走到那乞丐的身旁,靴底踩上被血浸染髮紅的土地,那乞丐雙眼睜開了一線,露出黑色的眼瞳,他沙啞無聲的張開嘴,眼角有溼潤的淚,嘴脣張合是兩個字:“救...我...”
“我問你,他妻子與孩子是不是你害的。”
“醫者...仁心...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原沂看向男人:“他的話,我信了,如果他撒謊騙了我,由我來殺他。”
咬了咬牙,轉身離去,男子身旁的人還心有不甘,但看見男子的面色,只得匆匆的跟了上去。
原沂抱起了那乞丐滿是鮮血的身體,血將前襟染了一大片紅色,他怎麼能讓一個強烈想要活下去的人,死在他的面前,他在死亡的邊界走了三次,流出的血如同現在一樣侵染了身下一大片,那種冰冷的恐懼在這乞丐的身上映射到了他的心中,他心中的角落裡,始終有那麼一個少年蒼白的躺着緊閉着雙眼,受着餓,流着血,永遠在生死一線之間。
長夜寂寂,原沂帶着那乞丐折返潁陽,深夜的長街,一匹馬上馱着一個癱軟的人,血不斷的順着馬毛滴在石板上,一個身形單薄的高挑少年在藥堂門前猛烈的拍門,長街上只有敲擊門板的聲音,長久的時間裡沒有人迴應。
有的門打開了,裡面的夥計出來看了一眼那乞丐的傷勢,無奈的搖搖頭就轉身進了藥堂裡將門關上。
敲開一間又一間的藥堂,原沂前襟沾滿了血,額上已經冒出了汗珠,直到一間叫青囊的藥堂。
“麻煩你了,盡力救他。”
原沂將鍾徽劍架在了青囊藥堂的夥計的脖子上。
既然商量不下來,那就沒必要商量,他的友善,今天用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