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出來的時間的寬裕, 林立博見青陵景色好,便留下來遊玩,他每日都要去一次羊渡口, 有時同那些採蓮子的漁女們說笑兩句, 卻從不買蓮子, 他乘着穿經過施墨的身旁, 船身帶起水聲, 施墨也不看是誰,只看着手邊的蓮蓬:“買蓮蓬嗎?”
只有這時,林立博纔會問:“姑娘的蓮蓬怎麼賣?”
施墨在一片荷花的側目瞥了他一眼, 目光淡如清波,:“蓮蓬一文一個, 一吊一捆, 蓮子半兩一斗。”整片菡萏之地都敵不過這清波中的漣漪微動, 林立博不自知的看着她,眼都不捨得眨一瞬。
魏尺道:“我們要兩鬥蓮子, 姑娘這些怕是不夠吧?”
施墨扭頭繼續擇蓮蓬,動作很是幹練:“我家裡還有,我叫施墨,你們去南明巷隨便尋個人問,就曉得我家在哪裡了, 找到我爹孃, 問他們買就是了。”
魏尺對着林立博擠眉弄眼, 一副想要主子明白自己是多麼的會辦事的模樣。
林立博遏不住的嘴角的淺笑, 對着施墨的背影頜首:“好, 在下知道了。”
兩人自此之後便常在蓮花簇擁處乘船相遇,有時施墨抱着蓮蓬回家也能遇見將要返程的林立博, 她微微側身自林立博的身旁擦肩而過,手中抱着的蓮蓬總是撩到林立博的袖角,她卻從不看林立博一眼,有時林立博同她打招呼,她垂着眼應一聲,林立博也不知她是不是記得他是誰。
如此七八日,施墨也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順口問一句‘公子你不是青陵人?’都沒有。
甚至連那句‘買蓮蓬嗎?’施墨見了他也不再說了。
林立博何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行事溫和待人體貼,處世也從未咄咄逼人過,但凡他以禮相待的,少有與他不睦的,但到了施墨這裡,彷彿他活過這十幾年認定的待人之道都是假的一般,冷不應,熱也不因,只每日抱着蓮蓬從他身旁經過,和在巷子中遇到的每一個陌生人不會有任何的差別,這一切讓林立博心中十分憋悶。
施墨就像一種毒一樣,只短短几日就毒入了他的骨髓,他白日想她,夜裡也夢見她,每個夢都是在羊渡口蓮花的簇擁中,施墨採着蓮藕,天地間只有水聲、花莖被折斷的聲音和施墨衣袖與荷葉的摩挲聲,他盯着施墨的背影,渴望她能回頭來看他一眼,而她採着蓮藕,直到夢醒都沒有理睬一下身後人。
魏尺在南明巷附近找了間院子安置下來,魏尺做事很用心,他挑的這個位置,施墨每天往返至少要經過四次,每日見着施墨,他笑得很周全的同她打招呼:“施姑娘。”
施墨或點點頭,或含混的嗯一聲,不會與他多有半刻交集。
林立博記憶中唯一一次施墨的笑容,還是第一次相遇時,她懷着心事採蓮蓬,嘴角抑不住的淺淺揚起,之後他再也沒能見過她的笑容。
他見過最多的是她抱着蓮蓬,眉眼清冷的從他面前走過。
他手中緊握着摺扇,依然是克己復禮的周全模樣。
他只想能得她正眼相看......他只想能再見她的笑容......
便是放棄一切,他也不會有半點不甘願,總比這般烈火焚心要好得多。
魏尺稟告他,說施墨每日回家之前會將間雜在蓮蓬最上方的那朵粉白荷花拋入隔壁家的院子裡,而牆那一邊的人從不迴應這一朵花的傾顧之情。
施墨曾指天立誓說只嫁他,他也從未應答過這份偏執癡心。
那個叫仲蘊的書生,可以讓人嫉妒到臟腑扭曲。
可是即使仲蘊得到了施墨的心,他也不願意爲施墨做任何一點事情,當然,他也什麼都做不到,所有有關於施墨的麻煩事,都不是他插得上手的。
正如當下,施墨的弟弟被人以偷盜罪告上衙門,屋漏又偏逢連夜雨,她的爹孃在集市上接連遭到了江湖混混的欺凌。
好幾位武林盟的侍令人都在爲她的事奔波,但這些事情都查不出個下落。
這些事,偏生那麼巧的湊在了一起,若說不是衝着施墨來的,林立博心裡都不信。
只是這些事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解決的,而十三劍莊的勢力也不在青陵,他也在青陵逗留太久了,若是再不啓程,爹交給他的事情就要耽誤了,林立博心中不捨,但是總念着要長遠打算。
即使施墨還未正眼看過他一次,但他心裡一刻都沒放下他與施墨可能會有的未來,他不可耽擱,若是爲了施墨耽擱了此行的目的,爹是不會接受一個會耽誤他的女人成爲十三劍莊的女主人的。
林立博爲了施墨焦灼,爲了施墨嫉妒,但是有關於那些他期待的虛幻未來,他很認真的在想,也很認真在對待,就好像他辦完這件事後就真的能迎娶施墨一樣,他總得要爲他渴盼的這份感情做一些打算。
敲定了要立馬重新啓程,林立博在離別之前能給施墨的幫助並不多,他現在有的也只是錢了,他贈了她一支簪子,粉瑪瑙做的荷花樣式,綴着兩顆珍珠墜子,靜靜的躺在柔軟的潔白絨布上。
施墨纖細秀長的十指託着漆盒,倒襯得她原本曬得有些偏黑的手十分白皙,她垂着睫羽看着靜躺在盒子中的荷花簪,原本瞳孔中流轉着的璀璨光華變得暗淡:“公子,施墨受不起。”
林立博看着施墨黯淡下去的眼神,卻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麼,是爲了這個簪子而失落,還是爲了他而失落?林立博想不出答案,只是覺得女子的心思實在太難猜,這個女子的心思又令他太疼惜,他哪裡見得她的眸光黯淡,忙道:“施姑娘不要誤會,在下不過偶然得了這個簪子,覺得只有姑娘最適合這個簪子,所以自作主張的想要送給姑娘,施姑娘不要嫌我冒昧纔是。”
施墨擡睫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有種豔麗的倔強,她抽出一手掀開墊着荷花簪子的白絨布,絨布下平整的碼滿了黃橙橙的金條,施墨將漆盒轉過來對着林立博,令林立博覺得自己放進去的那些金條刺眼。
施墨福身給林立博行了個恭恭敬敬的禮,抿着的脣柔軟中顯出些堅毅來:“施墨謝過林公子,林公子所借金條,它日施墨一定歸還,若是無法歸還,來世銜草結環、當牛做馬也必當報答。”
他只是想給她一些幫助,同時又不令她承受負擔,這個過重的漆盒是林立博的愛戀與體貼,施墨拿在手中,又怎麼會不明白,一個漆盒、一支簪子,若不是裝了些其他東西,哪裡會那麼重。
林立博的幫助來得很及時,她卻不願故意裝作不知的收下這筆錢財。
她是鄙薄之身,這筆錢財這輩子都不一定還得上,所以她說銜草結環、當牛做馬。
卻一句不提今生今世......
林立博僵直的站着,望着面前女子令他眷戀的容貌,看着她睫羽下極力掩藏以至於顯出一片漠然的瞳子。
何必呢?
何必呢?
林立博定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可是無望愛戀中炙熱燃燒的情感卻無法熄滅,除了認命還能怎麼樣?
他想要笑一笑,說好,可他終還是笑不出來,只堪堪一頓,握緊手中的白綢摺扇,點頭:“施姑娘怎麼說就怎麼是。”
一路上水色映山光,魏尺看得歡喜,寫了本初下十三劍莊遊記,林立博卻是看山色想施墨,看水色也想施墨,想她的眉,想她的眼,想她柔美的臉頰頜角,想她堅毅的眉梢脣角,想她摘下的那些泛着微甜的蓮子。
林立博打開裝點得精緻的糖匣子,渾圓飽滿的潔白蓮子裝滿了匣子,林立博取出一個,放在嘴裡慢慢的嚼,嚼到苦澀的蓮子心似乎也毫無感覺,他只知道,施墨摘的蓮子很好吃,他有些想施墨。
魏尺想要提醒林立博,半談笑半警示的說,那個叫施墨的是個女妖孽,一眼就被她迷得失了魂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可這窮巷裡的絕色生來就是毒花,她的美貌在那樣的土壤上,顯得甚是殘忍,這樣的殘忍,也不是尋常男子救得了的。
魏尺這樣說,惹來了一頓斥責,魏尺第一次被林立博斥責,心裡很是委屈,也十分不服氣,公子這樣的人哪裡會懂這種出身的女子?
何況還是個不貪圖富貴的貧苦女子。
她的美貌本就與她現在過着的生活不相稱,她生來就有當金絲雀的命,不知道多少個黃金籠在獵守着她,可她偏想要自由。
公子只看見了施姑娘的冷傲,又哪裡察覺到了施姑娘身邊那些齟齬人心,公子站得高,心裡想的事也都是大事,而這俗世柴米油鹽裡的道道,自然他要看得更通透。
魏尺被講了一通,也不敢再說什麼了,只在心裡想,無論如何公子你都是不會得到施姑娘的,不是他賭氣咒自己的主子,這是他看出來的事實,只是不敢再說出口,況且就算他說出口公子也不會聽,就讓他去吧,總有公子死心的時候,只希望公子不要被施姑娘傷得太深。
終歸這是好事,施墨這樣的女子,要是真的和自己家公子在一起了,纔是真的造孽。
想想自己家公子總有一天會傷在施墨手上,魏尺決定不稱她施姑娘了,就叫她施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