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勤聽見林知勵這樣說, 彷彿想起了什麼,霎時跌坐在了地上。
她難以置信的看着林知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大哥, 你不是最疼知勤了嗎?你怎麼和林知勵是同夥!你怎麼可以和林知勵是同夥!那麼我的孃親呢?也是你和林知勵一起害的?”
林知勉看着自家三妹, 神色依舊溫柔平和:“三妹, 妾是不能稱作孃親的。”
林知勤眼中的淚珠猛的滾落了下來, 那個最疼她的大哥, 現在卻這樣和她說話,她看向林知勵:“你護着他,他不過是一柄劍而已!難道我這個妹妹連一柄劍都不如嗎?”
林知勵用他那標誌性的嘲諷笑意對着林知勤搖了搖頭:“三妹, 不一樣的,我和大哥是一母同胎的雙胞兄弟, 你只是妾室的的女兒, 更何況你和我們相同的那一部份血脈全來自於林守心, 而且,哥哥們很想要問一問你, 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呢?林守心要我們殺我們的孃親,可是我們在他提出這個要求之前就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殺他,可是在那之前,娘突然就死了, 你是一直陪在孃親身邊的, 何不和我們說說, 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呢?”
“大娘本就生了病, 活不長了, 你們又被爹爹逼着要殺大娘,你問我發生了些什麼, 你問問自己,你做了什麼!”
林知勉沒有理睬這個妹妹,他將林知勵拉緊了些,讓他不要多話,依然用方纔問‘我錯了嗎’的語氣對鑄芳老人道:“誰無辜?”
林知勤搖着頭:“不是的,大哥,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
鑄芳看了一眼林知勤,再將目光轉到林知勉的身上,他的神色像一堆燃盡後的死灰:“別再說了,你既然已經生出血祭鑄劍的心,必然後患無窮,我絕不能留你。”
林知勵盯着鑄芳,嘲諷的眼神彷彿已經看穿了這個自私的老人:“要是此刻在這裡的是林守心,你也會這樣說嗎?”
鑄芳握緊了手中的木杖:“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將手中的木杖舉起,鑄芳已經下定決心要做最後的了斷了。
林知勉垂眼嘆息:“怎麼說得完呢......”
下一刻,他的手搭在了林知勵的腰邊,林知勵的的手搭在了自己腰的另一側,兩人同時出手,林知勉的指尖指向鑄芳,林知勵的指尖指向了楊呼,鐵蓮子倏然甩出,林知勉抱緊了林知勵,鑄芳與楊呼用兵器擋下了那一顆飛射而來的鐵蓮子,在鐵蓮子被擊打的那一刻,白灰砰然炸開。
下一瞬間,勉與勵已經消失了。
原沂踏出了一步,楊呼已經追出去了一段,鑄芳看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不要插手,隨即拄着木杖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了他們的眼中:“待老夫將他們抓回來。”
原沂給了凌夜一個眼神,兩人跟着鑄芳老人追了出去,剛纔鑄芳老人說的是‘抓’字,他追出去又有什麼必要將他倆抓回來,到底還是殺心未決絕。
鑄芳老人清晰的辨知着勉與勵離去的方位,一路追蹤,從十三劍莊遊廊到後山孤崖,原沂跟到時,鑄芳老人正孤零零的站在崖石上,林風吹得他白髮蓬亂,他緊緊的抓着木杖,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站得住。
原沂與凌夜走上那塊崖石,鑄芳老人對着空谷嘆:“他們跳下去了。”
鑄芳老人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否認什麼,雙眼卻垂下了淚,他又重複了一遍:“他們跳下去了。”
“這本是我這個老頭子該去的地方。”
鑄芳轉頭看着凌夜:“守玉,做錯的是我啊,一開始錯了的是我啊!”
凌夜一時有些無措,上前拍了拍鑄芳的肩膀:“節哀節哀,你們家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你頂多就是有點偏心而已。”
“如何能不偏心呢?那是守心,我唯一的兒子,那是我的守心!”
凌夜連連點頭:“是是是,人都偏心,這是肯定的,只是你明知道林守心有點問題,卻從不出現阻止他,你這也...”看在鑄芳是他少有的老友份上,凌夜把難聽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鑄芳老人頹然了下來:“我有什麼資格阻止他,最開始做這種事的人,是我...”
“做哪種事?”
“逼子弒母...”鑄芳老人的話像一道驚雷,嚇得凌夜往後退了兩步,撞到原沂的胸膛上。
“鑄芳你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你見過那幅畫像嗎?倚芙蓉花圖。”
“沒見過,那幅畫怎麼了。”
鑄芳老人沉默了,是了,那幅畫現在肯定已經不在了,或許在某個夜裡就被守心扔進火裡被烈火舔舐成灰了,或許就連勉與勵也沒見過那幅畫。
那幅畫叫倚芙蓉花圖,但芙蓉花卻並不重要,畫中最耀眼的是那個倚着芙蓉花的女人,那個神色略帶厭離,垂着眉眼卻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那個女人,是一切的開始。
鑄芳老人那時還不叫鑄芳,他那時十九歲,叫林立博,是十三劍莊的少莊主,是個能讓兩岸採荷女都側目的俊朗少年,他的爹讓他出莊歷練,前往宜州與銅商對接一批上好的銅與鐵,他乘着客船從韶州江岸到羊渡口,兩岸不少漁戶在岸邊種了蓮藕,近日到了採蓮蓬的季節,他從江上過,來往的船隻中不乏少女朝他拋蓮蓬,一開始他驚愕,之後也就安之若素,淺笑對之。
河畔的蓮花有着遮天蔽日的長勢,客船駛到岸旁,船伕問道:“現在荷花開得茂,公子要不要去賞一賞,加二十個銅子,我帶着公子把這河岸的荷花賞個遍!”
他這一路並不趕得急,爹特意讓他早早出發就是爲了讓他多見識一些山下的風土人情,他自然同意了船伕的提議,船往河岸行,不少採蓮蓬的女子駛着小船利落的採擇蓮蓬,蓮蓬在船頭堆了一大堆,她們看見林立博便笑兮兮的問他買不買蓮蓬呀?
他全都笑着搖頭。
船伕行着,看着前方突然緊張的叫了起來:“哎呀哎呀,是她是他。”
“誰?”他隨着船伕的目光看過去,看見前方有個女子在田田荷葉間的隱約身姿,隔得太遠看得並不真切。
船伕道:“你不知道,那個姑娘潑辣得很,我遇到她就怕。”
跟隨着他一起長大的侍童魏尺好奇的問道:“哪有那麼不講道理的女子,難不成她還敢打你。”
“她倒是不打罵人,就是傲氣得的,喜歡看不起人。”
“她看不起你麼?”
“那倒也沒有。”
魏尺真是奇了怪了:“那你怕她做什麼。”
“唉,不和你講,你看見了她你就知道了。”
他們往前走得越近,船伕就越是憂心,好似前面的那個姑娘是個會吃人的母老虎一般。
魏尺心裡癢癢,這個姑娘也不打罵人,怎麼會這樣讓人害怕?
船在水中行得近了,那個兇悍姑娘的模樣也清晰了起來。
她在荷花簇擁中穿着一身乾淨的苧麻衣裙,衣裙被洗過太多次,看着柔軟而暗淡。
素白的手輕巧的掐下蓮蓬拋在船頭,她看着蓮蓬走神,不知在想什麼事情,嘴角抑制不住笑意。
船隻緩緩朝她靠近,她撇了一眼他們,如同這個渡口所有女子一般的問他們:“買蓮蓬麼?”
魏尺呆呆的看着她,想要說買,但一時愣沒張開口,船伕也望着她,隨後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林立博站在船頭,眨了一下眼,她沒有等他們的回答,繼續自顧自的採蓮蓬,少許黑髮絲絲縷縷的落在右肩頭,她衣領口露出的一點雪白脖頸,兩種顏色都是同樣的攝人。
船伕低着頭賣力的划槳,兩艘船靠近,相遇,又緩緩的拉遠了距離,水波隨着船尾瀲灩。
女子摘着蓮蓬順手剝了顆蓮子吃,然後輕輕的哼起了小調,沒有在意這江畔有多少男子的神魂都縈繞在她的身上。
直到看不到那個女子的身影,林立博的目光依然注視着那片荷花,魏尺笑着打趣船伕:“看到她我確實知道了,你哪裡是怕她,分明是喜歡她,喜歡得生了畏。”
林立博幾近恍然的道:“她叫什麼名字?”
船伕不需他明說,也心知他問得是誰:“施墨,西施的施,筆墨的墨。”
“這個名字真美。”林立博嘆。
船伕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見多了這樣的男子,也並不生氣,反倒是同病相憐般的看着林立博,他搖着漿,一點點說着他所知的,有關於施墨的每一件事。
施墨的美的所有人公認的,她生在最普通的漁戶人家,她的爹孃都還長得周正,生的幾個孩子也只是稱得上端正,唯獨施墨長得奇美無比,他們一家子都好比是荷葉,只爲圍拱她這一朵應運而生的菡萏。
施墨的美貌在成長中快速的顯露,她十二歲時,花街的李姐兒見過她一次,暗地裡找上了施墨的爹孃,想要重金將她買走,這件事那時鬧得人盡皆知,施墨的爹孃也狠狠的回絕了李姐兒。
也正是這一件事,讓羊渡口還沒懂事的小女孩都懵懵懂懂的知道,施墨與她們是不一樣。
到了十四歲,武林盟的許多年輕俠士都仰慕她,所以羊渡口有了一句用來教育女子夜裡不要外出的俗語:
只有施墨不怕走夜路。
因爲只有施墨,才能得到那麼多的幫助,那麼多的保護。
相比起其他女子,她可以說是活得肆意妄爲了,輕薄她的男子,被她打折了肋骨,贈與她金銀的富商,她嗤之以鼻,她提着掃帚趕家門口逼她上轎的迎親隊,也擲了不少用以誘使她聽話的珠寶入江水中。
如今她十七歲,想要娶她的愣頭青恐怕多得能夠填滿羊渡口。
船伕遺憾的嘆氣:“唉,可惜了,我要是比不過某個武林世家的俊才,或者是某個富甲一方家的公子我也能心裡好受一些,可是施墨偏偏喜歡她家隔壁的那個窮書生,那個窮書生,一身的酸腐氣,書也讀不出頭...不過她喜歡也沒用,她爹孃是不會讓她嫁給那個書生的。”
林立博聽了一段故事,卻好像喝了一壺酒一樣醒不過來,在那些話語間,他彷彿真的看見了那個尚且稚嫩年幼卻過分美麗的施墨,一瞬之間竟讓他覺得歷歷在目。
他想象到了她每一個倔強的表情和不屈從的眼神。
連她偏執的愛着住在隔壁的窮書生,林立博都覺得,並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