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武林盟至今爲止第一次在武林大會時提前開擂臺。
擂鼓上象徵着止殺以帶來江湖安寧的祥雲百花布被揭開, 鼓槌敲下激起三聲巨響。
咚,一聲。
咚,兩聲。
咚, 第三聲。
衆人數着鼓聲, 眼睛緊緊的盯在擂臺上, 徐少圖的青瀟劍先動了, 一個簡單的刺, 一開始就刺向了天璣的咽喉。
天璣舉起手中的養心劍,橫在身前抵住了徐少圖的劍刃,他沒有避, 也沒有還擊,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從他被掌門師叔帶出來時就結束了。
掌門師叔不會允許他殺徐少圖, 即使他贏得了徐少圖, 掌門師叔也會在他殺徐少圖之前制止他,若是徐少圖沒能殺死他, 那麼他的命就從徐少圖手中移交到了彥飛白手中。
武林盟要如何處置徐少圖是武林盟的事,掌門師叔要用他的死以謝罪天下卻無法避免了。
若是三年前徐少圖讓他上擂臺決一死戰他還能贏,但三年後的今天卻不行了,無情劍道的進益不是尋常劍道能比的,三年的時間徐少圖日益精進, 而他卻卡在瓶頸再也沒有突破。
三十招, 不是光風霽月的擂臺比試, 是雷電霹靂的生死決戰, 青瀟劍最後一刺, 就如同天際一道閃電裂開了夜空,安靜的, 驚悚的,停在了天璣的胸膛,或者說停在了他胸膛的心臟裡。
天璣在最後一刻轉頭看向了一個方向,然後顫抖的閉上了眼,那種顫抖,是悲傷疲憊時將要哭泣出來的顫抖。
他沒哭,他就那樣閉上了眼。
站在高閣上的李夫人瞳子顫動,最終合眸爲他念了一段往生咒。
過往四十年,她是天璣驕縱的師妹,他是她身旁卑微的隨從,他問師傅,是否當上天璣的人就能娶師妹......
一切往生,皆爲隔世了。
譁然,驚呼,失神的詫異怪叫,各種各樣的,他們知道天璣完蛋了,也知道今天就是天璣的死期了,但是就這樣突然的看見天璣的胸口被劍刺穿,沒有人不震驚。
而轉頭去看孟立鼎,老人表情端正神色肅然,安然的看着徐少圖的這一劍,出劍,刺入,他始終都看着。
他們對孟立鼎不僅僅是敬佩了,他們害怕孟立鼎,害怕這樣像鐵律一樣無情的正義,如果一個人正義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私情,那麼這樣的人還能稱作人嗎?他只會是個令人敬仰又害怕的尺度標杆。
孟立鼎知道那些人的眼神在看他,也知道那些眼神包含着什麼含義,他在初出茅廬之時就給自己劃下了這樣無情的界限,他有着像鐵律一樣的正義標尺、有着絕對不會退讓的底線,他的確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也因此他才能在老去的今日時時感懷自己這一生是何等的幸福。
嚴煬固看着擂臺上的徐少圖,刺眼的陽光讓他微微眯上了眼,江湖更迭,後輩們也一個比一個更驚才絕豔,人世代代無窮盡,比人更重要的卻是規矩,因爲人會死,而規矩不會,規矩是一代代曾經也驚才絕豔過的前輩反覆親身經歷後留下來的,嚴煬固走下高閣:“徐少圖,你爲報父仇雖無錯,潛上盟山,連殺五人,這五人也確有該死之罪,但你壞了盟山的規矩,潛入盟主宮擾了盟主宮的安寧。”
衆人都在等着聽嚴煬固會如何給徐少圖定罪,徐少圖的所作所爲在他們眼中沒有任何地方是可以指謫的,但他的確壞了盟山的規矩,徐少圖是否會被一個死板規矩定罪?
嚴煬固的結論還沒出口,徐少圖道:“天璇不是我殺的。”
嚴煬固言語間將天璇的死也算在了徐少圖的頭上,想要聽的便是他的澄清,徐少圖既然要澄清,總要多說一些才行。
徐少圖接着又冷不丁的道:“也不是玉劍殺的。”
嚴煬固緊盯着徐少圖:“那究竟是誰?”
徐少圖道:“想要他們死的不止我一個,他們殺的人也不止一個徐遺俠。”他直呼自己父親爲徐遺俠,他不習慣父親兩個字,他的嘴裡本來就從來沒叫過這稱謂,若不是有人找到他告訴他徐遺俠是他的父親,他也不會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還是個曾經有名的遊俠。
徐少圖道:“徐遺俠的仇到此爲止,但剩下的,還會繼續。”
江湖衆人無不後背發涼汗毛豎起,這件事居然還沒有結束?他們以爲已經看完了最精彩的最後一幕,已經被震驚得魂不守舍,滿足的他們已經等待着落幕後的興盡而歸,可是徐少圖卻陡然的又扯開了另一塊大幕。
下一個人會是誰?
衆人狐疑的視線在高閣上衆多正道巨擘的身上來回遊動。
高閣上沒有人出聲,彥飛白沒有說話,李松柏沒有說話,雲曉也沒有說話。
只有嚴煬固出聲了,他問徐少圖:“那個人是誰?!”
人羣中有人笑了,無聲的揚起了嘴角,既然沒有人說話,那麼想要說話的人自然就要站出來了,雖然他原本並不是打算在這一時間點站出來的,但是時機太好了,若不站出來堂堂正正的指責罪人,讓他身敗名裂在這陽光之下就太遺憾了,尤其是這大家都三緘其口的時候,破壞掉他們在沉默中想要保護的僅剩的東西。
有一個青年飛身躍上了高臺,他和徐少圖很像,不是長相,是神態,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總是很淡然的樣子,尤其是他那雙灰幢幢的眸子,令他看起來溫柔了一些,也更冷漠了一些,林浩風擡眸:“是我。”
這個人是誰?
知曉的人踊躍的人向身邊的人解釋,這人姓林名浩風,本是無蹤劍派的一個外門弟子,但是因爲天賦不錯現在已經成了無蹤劍派的重點培養弟子,三年前也曾參加過武林大會,運氣不濟遇見了玉劍,輸在了玉劍手下沒能躋身前十。
衆人瞭然的哦聲點頭,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失去了一些興味,三年前玉劍是前十中的第八名,徐少圖是榜中第一,一個連玉劍都打不過的人,卻和徐少圖站在同一個高度謀事,儘管比起自己來說是厲害很多,但站在那樣的高度,無論誰看都還差了點資格。
林浩風不緊不慢,緩緩道來:“徐少圖報的是其父徐遺俠的仇,我則是要報我風家一門一百七十三口人的仇,今日劍指李松柏。”
又是一陣譁然,又是一個滔天巨浪,他們互相詢問身旁的人聽見的是什麼:
“是風家滅門案?”
“我怎麼聽見他說李大俠?”
風家滅門案的確存在,不少年紀長一些的人都能在記憶的角落中翻找出這段驚悚的聽聞。
儒劍名門,虔州風家,一夕之間滿門被屠,夜裡一把無聲無息的大火升起,被驚動的三街鄰里紛紛前往救火,詭異的卻是房子裡既沒有人跑出來,也沒有人哭喊求救。
當火被撲滅的時候風家已經只剩一片廢墟,有好奇的人們進去翻找風家人的骸骨,他們找到了很多被燒得不成形的骸骨,可是所有的骸骨都沒有頭。
尤其是風家與北斗劍派同在虔州,雖然隔得頗遠,但也算是比鄰的關係了,當時北斗劍派的震怒可想而知。
如此想來徐遺俠是死在風家滅門案之後,莫非這兩件事是有聯繫的?不然怎麼徐少圖會和林浩風站在一起。
衆人已經要頭昏腦漲了,天璇天璣要殺徐遺俠是爲什麼都還不清不楚的,李大俠又爲什麼要滅風家滿門?簡直整個世界都亂套了。
這時又一個青年人躍上了擂臺,他臉上掛着玩世不恭的邪笑,正摩拳擦掌蓄勢待發:“我這個朋友最不會說話了,這樣精彩的故事,還是讓我來講給大家聽。”說着他從袖中拿出了皮影,支着皮影開始了繪聲繪色故事,全然不顧臺下瞠目結舌的人。
瘋了,這個世界瘋了!
誰來把這一切拉回正軌?
大家看向高閣上坐着的那些正道巨擘,那些正道巨擘則看着彥飛白與李松柏,而彥飛白與李松柏則就那樣的坐着,他倆神色肅穆不亞於給友人至親送葬,他倆既然都這樣的坐着了,他們有什麼理由不看這場皮影戲呢?
就連真相大白後被凌夜從石室中立刻要出來的原沂都在看這場皮影戲。
他要聽這個故事的全部緣由。
鮮豔的皮影栩栩如生,支着皮影的青年男子總能手指飛快的從袖中換出下一個將要出現的人物,他的聲音也模仿得與本人絲毫無差,徐遺俠的聲音是怎麼樣的原沂不知道,但是李松柏的聲音他認得。
一個將要的垂老中年男子出現在青年的手中,中年男子道:“松柏呀,你這個女兒命格差了些。”
皮影將手一揮,道:“我的女兒,能平平安安就好,不需要多好的命。”
中年男子沉默了:“活自然是活得下去的,但是算不算好就要看如何去看待了。”
而後青年手上的代表李松柏的皮影換成了一個嬌美的女子,她前來問中年男子:“鐵老,我的女兒到底是什麼命格?”青年學李夫人的嗓音也學得一模一樣。
鐵老嘆氣:“陰陽顛倒了,李碧玉是女兒身,男人命。”
然後又重複之前的戲碼,李松柏出現,鐵老十分焦急的說道:“松柏,這次真的不得了了,你這兒子,他是同他姐姐顛倒了,他是男子身女兒命啊,爲了配合他的命格,需取女兒名,當女兒養,松柏啊,綠玉命中桀驁,碧痕慾壑難填,異陰異陽,都是大凶啊。”
男子?李家三小姐李碧痕是男子?今天真是什麼怪事都聽到了。
“住嘴!豈容你胡言亂語我李家?”
出聲的是李綠玉,她的父親一生堂堂正正,她絕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本是想要聽聽這人到底能說出什麼不得了的證據來,沒想到一開口就是談論她與弟弟的忌諱。
李綠玉躍上擂臺,長鞭脫手如電揮去,青年側身躲開,支着皮影還在繼續演,他手中的李松柏換成了李夫人,李夫人在他手中開口問道:“鐵老,可有化解辦法?”
青年向後退開三步又移身,躲開長鞭手掌的皮影半點未停:“夫人,綠玉碧痕的命格都是因你品行不正而引來的,所謂禍及三代報應不爽,夫人既然嫁給松柏已經改了性子,應當積德行善,虔州風家有一把滎心劍,本就可運風水補陰陽,是福德之劍,具備君子之德、善德,又有風家儒劍名門數代的祥和正直之氣,夫人可以試着求取,用以鎮守李家,得一點微薄的護佑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