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忠勤便在外頭不知與娥眉嘀咕些什麼,伺候完皇帝洗漱,鬱華也無心再補眠,正準備去書房瞧瞧,卻見娥眉進來,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道:“娘娘,老祖宗昨兒戌時沒了。”
老祖宗。鬱華與自己這位祖母的感情一向不深,倒也不覺得什麼,人死如燈滅,只有些懨懨罷了。
由落雪摻着坐了。因人在孕中,所有的茶葉並着茶具都收了起來,一應外頭進貢上來的琉璃水晶盞,喝的也是鮮花汁子調出來的凝露,味道清爽不說,也是極養容顏的。
“忠勤,勞你往內務府跑一趟,侯府那邊有白事,跟他們說我要賞些東西下去,請他們行個方便;綠水你去替我擬單子,擬好了拿過來我瞧瞧,晚棠和娥眉去趟皇后娘娘宮裡,我如今身上有了喪,雖說出嫁女不守孝,但總是要去通報一聲。”一應安排好之後整個人也更加懈怠,揮揮手道:“都去忙吧,我歇一歇。”
“是。”
老太太是繼室,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出女兒,萬千寵愛疼惜的。只可惜運數不好,先是祖父過世,再是未婚夫病故,一來二去到成了未嫁老女,性子也變得有些孤拐乖張。後來嫁了祖父,生兒育女的,人還算純良。可是她與祖母就是不親,祖母眼裡只有二房的人,連帶着也願意看顧三房,卻一直視他們大房爲無物;那時候繼母好言哄了父親把她送去應選,如果當初祖母願意替她攔下來,雖不說十成十,也總有幾分希望。可祖母卻選擇了坐視不理。 她沒有一個好哥哥,雖然她的哥哥礙於孝道必須孝敬嫡母,日後爲了侯府必須給如今大房唯一嫡出的待嫁女找個好親事,可入宮前夜她哥哥隱忍的眼淚讓她明白,她只有這一個可以信賴的親人。想到這裡她便有些釋然,看着一直站在旁邊伺候的落雪,突然問道:“落雪,你家裡可還有什麼親人?”
落雪只道鬱華如今失了祖母,怕說錯了話惹她傷心,偏生自己又不是個伶俐的,只得慢慢撿了不喜不悲的話說。
“奴婢家裡人倒是都還好,聽爹爹說下頭一個弟弟倒是個讀書的材料,日後指望着他掙功名呢?”
“你是什麼時候進的宮?”
“奴婢打小就進了宮,那一年正好宮裡在選宮女,奴婢一個嫁了皁隸的姑姑就跟我爹說,要說選上了宮女不但能得好大一筆銀子,日後若是命好,也是有品級有頭臉的姑姑,那時候家裡窮,我娘又剛生了一個弟弟,哭着喊着說捨不得,最後還是把奴婢送了進來。”
“你想家嗎?”
落雪不料她會這麼問,突然怔了一下,才道:“進宮的頭兩年天天想娘,後來漸漸習慣了,每每想起來倒是要很久才能記起他們的面貌。”
“原來什麼都是能忘的。”
落雪沒敢接話,過了會鬱華又道。
“你去綠水那裡幫把手,我一個人困一困。”
“是。”
不多時綠水拿了單子過來,綠水的字還是她親手教的,說不上多好看,但也不醜。
“再添一套五毒銀首飾,當是給驍哥兒戴着玩吧。其他都好,待忠勤回來得了內務府的牌子就讓他領着敏福兩個人過去,頭七日讓小廚房做素菜,也當是我全個孝心。”
“是。”
綠水知道她的性子,也沒多勸,再福了一福便來着落雪下去清要賞賜的東西。娥眉兩個回來也道:“皇后娘娘說知道了,娘娘還說要主子節哀,肚子裡的孩子要緊。”
皇后自懷孕後倒有一股子萬事不沾身的架勢,不過皇后這一胎來的不易,許修儀兢兢業業地替皇后打理後宮,日子倒是難得的平淡。
皇后的孩子是七月末出生的。
孩子是難產,生完之後皇后立時便昏了過去,轉醒之後只道:“讓我見見皇子。”
奶嬤嬤神色曖昧,還是裹玉心裡不忍,道:“小皇子胎裡不足,纔出生兩個時辰就夭折了。”
“你說什麼?”
皇后的臉色明瞭又暗,半晌才似緩過神來一般,猛地問道:“我的孩兒呢?你說我的孩兒在哪?”
“娘娘,娘娘可別傷心糊塗了,娘娘還年輕,總有來日的。”
“皇上呢?皇上和太后都視本宮如棄子了嗎?”
“皇上和太后剛剛纔去的閒華宮,之前皇上一直守着娘娘呢。”
“讓我在看一眼我的孩子。”
“太后怕娘娘看了孩子傷心,已經讓下葬了。天氣暑熱難耐,早早下葬,皇子也能早些往生。”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昭媛娘娘生了位小皇子。”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瑾嬪娘娘生了位小公主。”
“好好,都是好孩子,傳哀家的話,賞!”連着兩個孩子的出生,卻依舊不能消散中宮嫡子夭折的陰霾,皇帝勉強地扯出一絲笑容,道:“孩兒不孝。”
“並非皇帝不孝,是皇后沒福。”話雖如此,然而中宮無子便國祚不穩,皇帝雖與皇后不和,也仍希望她此次能替他誕下一個皇子。“哀家乏了,皇帝看過孩子之後記得去瞧瞧皇后,她失了孩子,怕是此刻心裡也不好受。皇帝,皇后再不好,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兒臣明白。”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他與先皇有着一樣好看的容顏和透徹的眼神,他也和他的父親一樣,一等一地癡心,又一等一地涼薄。
女兒也好,鬱華私心想着,中宮無子,若現下有了皇子難免成爲衆矢之的。
兩個像小老鼠一樣的孩子,皇帝光瞧了幾眼便覺得心情好,醜是醜了些,不過小孩剛生下來都不怎麼齊整。又想到皇后那個孩子,雖然她厭極了那個女人,可是孩子終究無辜,皇后身子弱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成想這樣細心的養着,到了了還是連孩子都沒保住。也罷,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只道:“把孩子送回去,朕去瞧瞧皇后。”
皇后的宮裡似乎安靜的一根針都聽得見,他一進去就看見皇后腫的核桃大的眼睛和蒼白的臉,她看見他來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連話都沒說。
皇后那個叫榴花的宮女忙道:“娘娘這是傷心糊塗了,還請皇上不要見怪。”
大概誰身邊都會有一兩個忠心護主的奴才。皇帝徑直走到皇后牀邊,皇后這才強撐着起來,道:“臣妾沒福,對不住皇上。”她說這話時聲音有止不住的哀慼,那哀傷是浸到骨頭裡的,皇帝卻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安慰她。
“你別多想,孩子總會有的。”
皇后勉力笑了笑,道:“皇上慣會取笑臣妾。”
“你的婢女說得對,你是傷心糊塗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又對着她身邊的人說:“好好伺候你們娘娘,朕改日再來。”
“恭送皇上。”
這是他在踏出皇后的暗房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皇后此生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昭和21年八月,端敬皇后歿,帝哀之,着厚葬,諡號端敬肅容孝憲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