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繼後,冊封禮依舊不比尋常,連王公大臣都要出面,更遑論那些爭相趕來觀禮的世家。詔命夫人,皇親貴戚,像陳筠她們這些宮嬪變成了極不起眼的陪襯;皇子公主做童男童女,一起恭祝帝后永結同心福壽綿延。
然而鬱華總覺得這位皇后的笑容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冷。
太后孃家的侄孫幾個女面色難堪;本以爲先皇后過世,自己離後位又進了一步,怎料被旁人捷足先登,而且姑奶奶又一直不同意她們姐妹幾個進宮,這樣好的身段容色豈不是要被白白辜負。
家宴之後衆人皆散,陳筠瞥了阮氏與鬱華同行,開口就問道:“聽說昨晚皇上召了姐姐侍寢?”
“你這是明知故問。”
陳筠就笑。
“那先恭喜姐姐了。”
“這有什麼好恭喜的。”
“如今中宮已定,昭儀她們自然要交回協理六宮之權,那位不開心了,姐姐不就該開心了嗎?”
“筠兒是來做說客的吧。”
“姐姐想左了。”
“我知道你與皇后娘娘交好。”
陳筠目光暗淡。
“皇后娘娘怎麼會瞧得起我這樣的小角色。”
“你無需妄自菲薄。”
“實話實說罷了。”
兩個人於是繞開了這話不提,陳筠笑言打明日起可就過不成原先日上三竿才堪堪梳頭的憊懶日子了。
鬱華深以爲然。
回宮之後陳筠即刻便讓人伺候沐浴,今天她化了濃妝,又按着五品婕妤的身份打扮穿戴,整個人回來之後累的幾乎快站不穩。
整個人泡在水裡,清醒的花香還有熱水讓乏得不行的身子漸漸恢復了活力,她看到今日皇后娘娘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樣子,知道原先那樣的時光徹底一去不復返了。她們最終要爲了各自的命運與榮辱,慾念與私心,站在毫無交集的天平的兩端。
不管她曾經抱有怎樣的目的,但在後來兩個人的交往中她對宓妃始終真心相待,這個人似乎有一種可怕的魔力讓你爲之傾倒;可是那魔力在宓妃走出長樂宮的這一天戛然而止。
但無論如何,她感激她,如果不是因爲她的示好她絕對無法在短期內得到皇上的青睞,更無法在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站穩腳跟。但她還來不及跟她說一聲再見。
從今天起她們再也不能做知己。
陳筠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雖然這孤獨很快就隨着夜色的到來被睏倦席捲。
生活總要繼續。
鬱華在寫字。春日裡自然要寫詠春惜花的句子,方纔落雪過來說皇上送了馮氏一隻貓,她說聲知道了就沒再言語。
皇上很喜歡馮氏的樣子。
聽說生性高傲的人喜歡養貓,驕縱任性的人喜歡養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貓通體透白,寶石藍色的眼睛就那麼明晃晃地瞧着你,怪滲人的。”
再怎麼可怕也只是個畜生而已。聽說天子續娶的繼後大婚不能燃龍鳳呈祥的紅燭,不知道以如今這位皇后這樣的性子能不能忍受自己繼室的身份。
自然了這些都不是她應該操心的;與其在這裡揣度別人的心思,倒不如好好想想明天早上該穿成什麼樣子去泰坤宮。
這已經是宮女第三次給白意添茶,折芝一邊瞧着,一邊低聲說:“茶喝多了容易睡不着覺,娘娘少用些。”
“逸霜呢?”她冷不防的問。
“小皇子已經睡下了。”
“再過幾個月就該開蒙了吧。”
“是。”
她回答。
“把起居注拿過來給我瞧一眼。”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白意找折芝要起居注。
“娘娘,您已經瞧過兩遍那了。”
“明日就要送還泰坤宮,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日後娘娘可以一心一意教養小皇子,也未嘗不是好事。”
“你真覺得這是好事嗎?”
白意咄咄逼人。
“奴婢……”
“你瞧,連你都知道我心裡不舒坦,皇上他怎麼就不知道呢。”
“皇上過幾日一定會來瞧娘娘的。”
折芝說。
白意看着折芝那張沒有任何亮點的小臉,說:“你我都是一樣普通到留不住君王心的人。”
“娘娘折煞奴婢了。”折芝心裡一慌,連忙跪下。
“行了,本宮知道你忠心耿耿,不必這麼急着表態。”白意皺眉。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折芝這才戰戰兢兢地起來。
“娘娘早些沐浴更衣吧,明日一早還得去泰坤宮請安呢。”
“是啊,你不說本宮都忘了,這宮裡再也不是原先中宮無主的時候了。”
白意臉上浮現出沒有笑意的笑容。
翌日一早鬱華到泰坤宮的時候人都已經到的差不多了,於是忙上前行了個禮,道:“嬪妾來遲,還請娘娘恕罪。”
皇后今日穿着品紅色的廣袖五翟凌雲衣,下着象牙白纏梅蜀錦曳地裙,右手小指上帶着常見的翡翠戒指,額頭點了牡丹花鈿,頭上是五鳳朝陽冠,瞧着端莊華貴異常。
皇后瞧了瞧右手邊的香爐,道:“起來吧。下次再早一些便是。”
“是。”
待香爐上的一炷香燒盡花家姐妹才姍姍來遲,妹妹花月凜更是一副懶梳妝的模樣,溫溫軟軟地道:“見過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小妹妹,你可知道你來遲了?”
皇后的聲音透着溫柔。花月凜不知所措的看着姐姐,只見花月暘又磕了個頭道:“還請娘娘恕罪。”
“去外頭跪着吧。”
皇后絲毫不爲所動。
花月凜似乎還想再爭辯,她姐姐卻已經拉着她又磕了個頭,非常謙卑地說:“謝娘娘。”
衆嬪妃都神色複雜的瞧着這姐妹倆。
“日後誰來遲了就自己去外頭跪個一炷香,寒冬臘月下雨下雪的就去旁邊的暖閣跪着,你們要是心裡不岔大可以去告訴皇上,讓皇上來駁本宮的理。”
“臣妾不敢。”衆人異口同聲。
“知道你們不敢。”
“這是後宮起居注跟這幾個月整個後宮的開銷,還請娘娘過目。”白意先開口說。反正都要放權,何必到臨了了還給人留個貪戀權勢的印象。
“還有平日裡的雜冊,也請娘娘過目。”許馥不甘示弱。
“你們都太客氣了。”話雖如此,冬晴收這些東西的手一刻都沒閒着。
“你們誰是婉華娘子?”
聽見皇后娘娘叫她,吳婉華趕緊站起來道:“見過皇后娘娘。”
她瞧了瞧吳氏,淡淡道:“長得不如馮氏好看。”
“臣妾容貌粗鄙,不敢與姐姐相提並論。”
馮清凌言辭謙遜。
“不過你已經很好看了。”她又誇吳氏道。
“憑誰也越不過娘娘去。”榮昭儀開口。
“你不就越過本宮了嗎?”
“嬪妾不敢僭越。”
“你倒是越來越懂規矩了。”皇后笑言。卻惹得許琉菱冷汗涔涔。“都散了吧,以後逢雙日來,日日請安你們受不了,本宮一樣受不了。”
“皇后娘娘仁厚。”又是一番異口同聲。
回去的路上阮氏身邊的宮女說:“皇后娘娘的性子可真別緻。”自然不見百米之外花家姐妹的壓抑怨憤。
回宮之後花月凜就掉了淚,花月暘心煩,便斥她:“成日裡就知道哭,沒出息的很。”
“我就是沒出息怎麼樣,在家裡娘嫌咱們兩個是賠錢貨讓她丟面子,在外頭她們嫌咱們不懂規矩說娘是妾室扶正;好容易進了宮,皇上對咱們又好,奴婢們也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怎麼就莫名其妙的受了這一番折辱。”
“我的乖乖,你可小點兒聲。”花月暘忙捂住她的嘴。“你別以爲皇上寵着咱們你就能口無遮攔,排揎皇后娘娘,你是不想活了怎麼着。”她低聲勸道。
“可是……”
“有什麼可是的。娘出門前怎麼教你的?”
“聽姐姐的話,別耍脾氣。”
“你還知道你脾氣大。”
“我怎麼就不知道了。可我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給我忍住,你還想不想出人頭地,還想不想給娘掙臉面?”
“想。”
花月凜小聲回答。
“想就快把你的眼淚擦乾淨了,皇后娘娘罰了咱們皇上肯定不會不聞不問,到時候皇上來了問你話,你可千萬別說你委屈。記住了嗎?”
“記住了。”
榮昭儀坐在轎子上,吳氏跟丹桂一左一右的走在旁邊,活像一個貼身的婢女,而非宮嬪。她早就習慣了這種屈辱,都說皇上喜歡她,可是皇上喜歡她怎麼還任由她住在明光宮,明知道榮昭儀是不容人的性子,明知道榮昭儀欺負她,也對她不聞不問,只說她就是那樣的脾氣讓自己忍耐。忍耐,忍耐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可惜荒謬的是不忍的話只會讓她更快的一無所有。
“轉過來讓我瞧瞧你。”
榮昭儀對她說道。
她聽話的把臉轉過去正對着這個女子,只見她微眯着眼睛,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樣打量着她。
“是沒有瑾嬪宮裡的那個妖媚貨長得好看。”她說。說完又笑。“瑾嬪可得心煩了,這麼個尤物天天在眼前晃悠,她只怕要恨自己眼睛太好用了吧。”
沒人敢接話。
春風拂面,許琉菱素來對花粉有些敏感,不期然打了個噴嚏。許馥在回宮的時竟歪在轎子上睡着了,昨天一宿她都輾轉着沒睡好,今天把東西交出去的時候倒沒有想象中那麼捨不得。也許很多事情做起來比想起來容易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