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有外頭的信進來。”
晚棠說。
鬱華寫字的手頓了頓,慢條斯理的問道:“誰的?”
“是娥眉姑娘的。”
很普通的信件,不如每次嫂嫂送進來的那種金貴好看,鬱華拿在手裡的時候卻覺得它是普天之下最貴重的禮物。
晚棠眼瞧着主子拆開信之後的臉色變了又變,月色、燭火;“主子……”晚棠欲言又止。
卻見鬱華隨手將那封信引燃,頃刻間只餘灰燼。
“咱們什麼時候回宮?”
“八月十三。”
“還要這麼久。”說着她將臉轉向窗外,一室蟬聲。
八月十三日御駕回鑾,除了一開始被皇上貶斥回宮的王氏女,剩下的妃嬪人數並沒有什麼變化。這幾日正鬧秋老虎,然而十五家宴是成例,所以即使天氣溽熱不堪,也必要啓程。
鬱華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她隱約記得自己宮裡確實有個叫怡然的宮女,但誰能想得到就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子會有這麼驚人的心思。爲了所謂的富貴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她想到這裡心中恨極,緊握的手險些折斷了精心養着的指甲。
因宮中無人主事,十五的家宴就由太后打理,威遠侯府趁機也想摻一腳貪些銀子,太后瞧着自己孃家被幾個哥哥弄得烏煙瘴氣,侄子更是沒一個爭氣的,還好孫輩都還守禮懂事,不然舒家真的就要這麼廢了。
她也不是沒想過讓侄孫女入主中宮,只是煥兒大了,有自己的成算,何況月宜再不能生育的事與她有莫大的牽連,若到時候宮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爲了對付吳家女而把這事翻出來;即使煥兒知道她這是爲了他也爲了沈家的江山而不敢對自己這個生母有微詞,卻也不代表他會放過入宮後的吳家女兒。知子莫若母,她不會眼睜睜看着兒子與自己的母家決裂,也不會讓吳家失去唯一的依仗。
“娘娘這些天勞累了,讓奴婢替娘娘揉揉肩吧。”說話的是曼玲,人如其名,是個身段曼妙模樣清秀的小姑娘。
“嗯。”她帶着慈祥的眼神瞧着這個處處抓尖賣乖的宮女,心下冷笑。後宮裡的人把手都伸到她這裡來了,皇后之尊自然惹人垂涎,可是這麼明目張膽的圖謀算計,實在是讓人心煩。
“曼玲啊,你明日去伺候小公主吧,你性子活潑,日後多逗逗公主,她成日板着臉,我瞧着都覺得不像個小孩子。”
曼玲聽了心裡猛地一震。
“太后娘娘是嫌奴婢伺候的不好嗎?”
“能伺候小公主是你的福氣,還不謝恩。”
這些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還沒等太后開口,吳嬤嬤就申斥曼玲道。
那曼玲也是個乖覺的,忙擠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伺候小公主是奴婢三世修來的福氣,奴婢方纔口不擇言,還請太后娘娘恕罪。”
她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兒纖瘦的身影,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三天之後這個伶俐乖巧的女孩兒得了疾病去世,太后聽到之後本來玩佛珠的手滯了一會兒,轉身問吳嬤嬤:“哀家又造了殺孽。”
吳嬤嬤望着太后;她跟着這個人很久了,如今老了老了,總記得她少女時候的樣子,明豔的如同一朵牡丹花,敏感而又驕傲。然而吳嬤嬤並未說話。她的情感已經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得淡漠,人命對於如今的她來說與一隻螞蟻的性命沒什麼區別,她見過太多的分離與死亡,她也知道,如果沒有這些分離與死亡,這個後宮就沒有誰會成爲贏家。雖然沒有誰是永遠的贏家。
“你說曼玲死了?”
許馥坐在椅子上,一手撐着額頭,另一隻手端起茶要喝。
肖姑姑仍舊是萬年不變的精乖相。
“回娘娘,那邊說曼玲得了病暴斃而亡。已經扔出去埋了。”
“莫非太后真的是想要舒家的女兒入宮不成。”
肖姑姑沒有說話。
許馥蹙着眉,道:“你下去吧。”
“是。”
太后這是想警告她別把手伸的太長。如今她動作越來越多,看來是做的有些過火了。可是眼瞧着離皇后的位置越來越近,她是真的不甘心。也罷,既然太后已經開始警告她,她就暫時也不要妄動好了。
甘泉宮裡如今很熱鬧。
鬱華已經關了怡然三天,不過是一個小宮女,因爲病了緣故獨居在一個小房間裡,只給水不給飯,又把手腳全部綁上,連嘴裡都塞了布條,任由她可勁兒的鬧都沒人能聽見。
這三天她問怡然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說是突如其來的就讓敏福把她綁了扔在這裡,對外只說她得了病。
沒人會關心這個小宮女的生死。這宮裡人如草芥,自己的命都要細心的保全,誰還有那閒工夫關心別人。
怡然戰戰兢兢的發抖,卻又因爲飢餓胃不時的抽搐,知道第四天的夜晚,敏福突然帶着人把她帶到了披香殿的西暖閣。
她從未見過瑾嬪這樣寒冷的目光,星星點點的冷和戾氣,還帶着不可言說的狠毒,她突然就打了個寒戰。
“奴婢見過主子。”她的聲音嘶啞,頭髮也散亂的很,只是強撐精神等待最後的判決。也許,也許只是有人誣陷她偷盜什麼的,也許瑾嬪只是心氣不順拿她撒氣罷了。她無厘頭地想。
“你知道你有罪嗎?”瑾嬪問她。
“奴婢惶恐。”她把頭埋的很低。鬱華看着她光滑細長的脖頸,心裡涌過一層洶涌的恨意。
“本宮瞧你還不知道什麼是惶恐。”
微笑。
怡然低頭都能感覺到宮殿裡滲人的寒氣,她又打了一個哆嗦。
“掌嘴。”
鬱華說。
怡然的嘴在瞬間腫的老高,血珠子一點點滲下來,鬱華問她:“你是不是從未見過我這個樣子。”
她點點頭,又惶恐的搖了搖頭。
“告訴本宮,小公主是怎麼死的。”
巨大的恐懼像一個黑洞,瞬間吞噬了怡然。她顫抖的身體和流淚的眼睛被鬱華盡收眼底。她說:“奴婢不知道。”
“你不知道?”
狠戾的神色在一瞬間劃過,她說:“你瞧着那盆子火炭沒有?”
通紅的炭嗶嗶啵啵地響,她接着說:“你再不說我就用刑了。”
“主子,奴婢冤枉。”怡然哭着說。
“本宮纔不介意你是不是冤枉,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了。”落雪跟晚棠利索的脫下怡然的衣服,女子身上還繫着肚兜,藕粉色的淨面肚兜,有心人能瞧出那是上好的布料。
“你姑姑已經招了。”鬱華淡淡地說。
“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不可能的,她前幾天還問過家裡人,家裡人說一切都好,難道她家人騙她?難道……她不敢再猜,而是拼命向鬱華磕頭口裡喃喃地說:“求主子放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說的。本宮倒從沒注意我宮裡還有這麼個脣紅齒白皮膚細膩的姑娘。敏福,給她上刑具吧。”
鬱華慢條斯理地說道。
敏福刻意放緩了速度,只讓怡然一點點地看着那燒紅的鐵烙向她靠近,這樣的場面任哪個女子瞧見了都會崩潰。
“你早早地說了還能少受點折磨。”落雪開口。
一向爽利的落雪姑娘用她那清脆的聲音說道。
“奴婢說,奴婢什麼都說。”
真是不中用。
“你真的什麼都說?”鬱華擺手示意讓敏福停下動作。
“奴婢什麼都說,什麼都說。”怡然不停的磕頭,本就亂七八糟的頭髮因爲擺動的幅度過大散了一大半。
“誰指使你的?”
“是白昭媛,昭媛娘娘指使奴婢讓奴婢看着娘娘,還告訴奴婢能讓奴婢的姑姑進宮做奶孃。”
預料之中的答案,然而鬱華仍然因這個答案產生了巨大的噁心和震撼。
“大膽,本宮與昭媛無冤無仇,你竟敢無故陷害昭媛。”
此時的怡然已經被自己求生的意志和那燒紅的烙鐵所打敗,慌亂之中口不擇言。“真的是她讓奴婢跟姑姑殺了小公主,真的是昭媛娘娘,自打主子有了身孕昭媛娘娘就一直對奴婢示好,奴婢不敢說謊。”
片刻的緘默。
“求主子饒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錯了,求主子饒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爲什麼。”
合着怡然慌亂的聲音,鬱華呢喃,似是自問。
她的頭已經磕出了血,沒什麼謀略的女子,就因爲太過普通而太容易被人忽略,這種人最安全不過,又最危險不過。
鬱華懶得再瞧她。
“除了秦嬤嬤你可還有同夥。”
“奴婢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
“把她帶下去吧。”鬱華有氣無力地說。
“娘娘饒命啊,求娘娘饒奴婢一條命……”女子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很快就再也聽不見了。
“主子打算怎麼處置她?”晚棠問。
“就說病了,死了。”
“秦嬤嬤?”
“我唬她的。不用告訴她的家人了。”
“奴婢明白。”
晚棠深深地看了鬱華一眼,她神色木然,連哀慼都看不見,她與落雪靜靜的侍立兩旁;垂首不言。
處置完怡然之後敏福進來說:“主子,昭儀娘娘要生了。”
她點了點頭,人卻如風燭殘年一般空洞遲鈍。
“娘娘再加把勁,頭就快出來了。”
榮昭儀自打懷孕之後養的太精細,以致如今體力不足,孩子生的有些艱難。太后跟皇帝自打聽到消息之後都過來了,白意與許馥姍姍來遲,吳良人隨侍左右,都等着裡面的“好消息”。
“哇。”孩子的啼哭打破了沉悶緊張的氣氛,宮女面容憂惶。
“姑娘,這……”丹桂的臉色很不好看。
“娘娘睡下了嗎?”丹桂問。
“才睡下,剛剛還說要看孩子呢。”
丹桂沉默良久。“該來的總要來,去稟報皇上太后吧。”
“是。”
丹桂朝內室望去,想,這大抵就是命吧。自家小姐也不算是太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