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不該江太醫當班,卻因爲小公主的病情一直反覆,江太醫這幾日便一直在太醫院裡宿着,因昨日下了雪,整個宮裡白濛濛的倒是顯得分外乾淨好看。他自悔不該上了昭媛這條船,卻也明白自己沒得選。甘泉宮裡來人的時候他心裡顫了一下,瑾嬪是個好伺候的主子,爲人謙遜平和,聰明有餘卻機警不足,這人吃人的後宮。他讓藥童收拾好藥箱子,便快步跟着前來請他的公公走了,行路中雪浸溼了他的鞋襪,這一切終於要過去了,他心想。
甘泉宮裡燈火通明,鬱華抱着孩子不撒手,直到外頭說江太醫來了,她這才彷彿自一個夢裡醒了一般,道:“讓他進來吧。”
“微臣見過瑾嬪,瑾嬪安。”
“你瞧瞧公主。”她彷彿是竭力說出的這幾個字,然後才捨得把孩子自自己懷裡放到牀上。
江太醫心裡雖然不忍,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不過片刻的功夫,鬱華只見他跪在自己面前道:“主子節哀。”
“你說什麼?”
“請主子娘娘節哀。”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
“我的孩子是天子驕子,是天子之女。”她說着,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急速的把玉簌抱了起來,說:“我要帶她去見皇上,有皇上庇佑,玉簌定然能好!”
“主子傷心糊塗了,皇上今日在昭媛娘娘那留宿,閒華宮那麼遠,主子怎麼把小公主帶過去。”
“她昨日還好好的,昨日皇上來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主子……”
爭執中娥眉突然一聲驚呼,鬱華心裡一慌,下意識地低頭看懷裡的孩子,卻發現她面上的潮紅似乎比之前要淡了些。她頓住,任由娥眉將手指放在玉簌的鼻息間,卻在下一秒聽見了幻覺一樣的哭聲。
“主子。”
距離小公主下葬已經過了整整三日,期間皇帝來過兩回,實在是不忍見她的憔悴樣子,只是說:“你若是覺得朕在你心裡好過些,朕就陪着你,若反而爲此添了不自在,倒是朕的過錯。”
她已經實在不知道怎樣去應對了。
一秒鐘。兩秒鐘。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她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幻覺,她看着眼前這個男子,他憔悴、他疲憊,他眼睛裡顯而易見的哀上神色卻依舊讓他維持冷靜自持的語氣,她突然覺得好冷。他憐惜的目光像一根刺,那根刺是他淡薄寡情的證據,她曾經懼怕甚至逃避這樣的目光,然而她現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給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皇上你知道嗎,她是臣妾的頭一個孩子,就幾天前她還在臣妾懷裡,她還不會叫父皇和母妃,她還沒享受到她該享受的尊榮,她甚至沒好好地瞧一瞧這個世界。
“朕曉得你難過,瑾嬪。你難過你就哭吧。”
她搖搖頭,道:“臣妾失儀,皇上不必記掛臣妾,如今臣妾的樣子實在不適合再伺候皇上,等臣妾哪天想通了,如果那時候皇上還記得臣妾,就煩來瞧瞧臣妾吧。”
不知道爲什麼皇帝的目光突然黯淡。
“那你歇着,朕改日再來瞧你。”
“是,臣妾恭送皇上。”
這是她的教養,也是她最後的體面。
公主的頭七交給了白意主持,修儀如今得了大皇子的撫養權,一門心思撲在大皇子的身上,昭儀素來不喜歡鬱華,又嫌喪事晦氣,唯恐避之不及。頭七的那天很冷,鬱華一身素縞,因不敢失天家體面,衣服上隱隱用銀線勾着瑞鳥祥雲的圖案,皇帝陪在鬱華身便誦往生咒,神色恭敬虔誠,瞧見的妃嬪們心裡又都開始有了不同的計較。
“皇太后駕到。”
外頭的小太監高生唱了一句,鬱華頓了一個音節,站起來又換個方向跪下,隨着衆人一齊道:“參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
“謝太后娘娘。”
皇帝已經迎了過去,道:“母后怎麼來了?”
“哀家來瞧瞧,也讓朝陽來替她妹妹上柱香。”
說着指了指身邊站着的女童,也不知道是天性早熟還是生母早逝的緣故,昭陽公主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淡漠沉靜遠勝於同齡人。
皇帝對這個女兒一向不怎麼上心,如今瞧見了她,不知怎的倒想起纔沒了的玉簌,神色倒是軟了一些。
鬱華這也跟了上來,朝着太后福了一福身子,道:“勞煩太后娘娘親自來一趟,是臣妾的罪過。”
太后瞧着往日裡這樣一個伶俐人,如今臉上竟是一點血色也無,樣子慘白的讓人擔心,心裡也嘆了一句。
“那是哀家的親孫女,哀家來瞧瞧她也是應該的。你還年輕,總還會有孩子的。”
“臣妾謝太后娘娘體恤,玉簌福薄,也是臣妾無能沒能照顧好她,這才讓她早早的去了。天寒地凍,太后娘娘也莫要太傷心,若是爲此傷了身子,那臣妾更是萬死難辭其究。”說着又瞧了朝陽一眼,道:“這是朝陽吧,昭陽公主這樣溫婉大氣,是咱們皇家的福氣呢。”
“瑾娘娘安。”朝陽朝她行了個禮,眼睛沉靜的像一汪不會流動的水。
太后見她進退仍不失體面,喜歡她這樣大家風範,她本是世家出身,一向看重體面規矩,如今見着一樣體面規矩的瑾嬪,又瞧着她這張與她外祖母模樣相似的臉,對她就真多了番憐惜。
太后和昭陽公主不過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家也都散了。如今西北那邊的回紇又發生□□,軍情緊急,皇帝亦沒有多做逗留。
等嬪妃漸漸散去後白意才帶着紅腫的眼睛接近她,她瞧着白意哀慼的樣子,心裡涌上了薄薄的暖意。
“妹妹別傷心,公主這是去天宮享樂去了。”
“勞煩姐姐替我操持這些,白事總歸不吉利,姐姐如今有了皇子亦不避嫌,妹妹欠着姐姐這份情。”
“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何況你原是我宮裡的人,後來又一同有孕,我是瞧着你從一個小小才人走到了一宮主位。皇上器重你,你又懂得分寸,更何況玉簌那孩子……”她說着聲音頓了頓,用帕子略沾了沾眼睛,又道:“玉簌那孩子我是真心喜歡,怎料她小小年紀就……罷了,你是做孃的,自然比我要傷心的多,待日後你也常去我那裡坐坐,別整日一個人呆在宮裡,我瞧你這是傷心狠了,可別爲此生出什麼病來。”
鬱華此時眼淚也是止不住地掉。
“多謝姐姐關心,小時候總聽人說,傷痛不過百日,可我這心怕是一輩子都要爲這個孩子疼着,她還那麼小,那麼軟乎乎的一團,我真是捨不得。”
“你若是難受就哭吧,今日我瞧着你縱是難過也一副進退得宜的樣子,生怕你憋出病來。”
陳筠站在門口冷眼瞧她們,只覺得這宮裡的人,一個賽一個的會做戲。瑾嬪啊瑾嬪,你真蠢,不過她喜歡她這種天真的愚蠢,她需要一個強勁有力的幫手,或者成爲一個強勁有力的人的幫手,但是她不喜歡白氏,因爲她從不屑於與虎謀皮。
如今整個甘泉宮都是一片愁雲慘霧,前兩日一個婢女失手打翻了一個茶杯被長秋好一段奚落,娥眉瞧着不像,又私下把長秋數落了一通。
鬱華如今頗有些心灰意懶的架勢,她自幼喪母,所以她比普通人更重視骨肉親情。皇帝自那日之後再沒來過甘泉宮,長秋私底下抱怨主子被晚棠聽着了,暗地裡嘆了一口氣卻也沒說什麼。
小廚房那邊也是變着法地做新鮮花樣,然而鬱華每日也不過吃那麼一點。每日裡不是閒着寫寫字,就是坐着發呆,好歹不拒絕晚棠每日往她臉上敷粉保養。
那一日她正閒着無事拿銀簪子撥燭花玩,突然間似是想起來什麼,對着身邊站着的婢女道:“去吧娥眉跟綠水叫過來。”
綠水正清點着過冬的東西,聽那小宮女說瑾嬪叫她,正想着怎麼了,卻在拐角處碰見了娥眉。
“主子也叫你過去了?”娥眉嘴快,先問道。
“也不知是什麼事,我方纔問那宮女,她說主子正撥燭花玩呢,不知道想起來什麼就讓過來找咱們。”
“去了就知道了,許是主子無聊了找咱們同她說話呢。”
“我倒也是這麼想。”
鬱華瞧着她倆撐着笑容進來,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她瞧着她們兩個,如花的年紀,姣好的面容,沒由來地心酸。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們坐吧。”
“奴婢不敢。”兩個人異口同聲道。
“坐。”她又強調了一句。
兩個人才彆彆扭扭地坐了下來。
“你們兩個都是府裡的家生子,娥眉和我同歲,綠水卻大我一歲;原想着等小公主半歲的時候我就把你們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沒成想着……我已經給嫂嫂寫了信,雖還在孝期,但是簡辦也是成的,張掌櫃家的和周順予家的嫂嫂也跟她們說了,你們現在回去準備準備,明天你們就出宮吧。”
兩人沒料到是這件事,臉上的表情就都有些不對,綠水還算沉得住,娥眉卻已經開口道:“主子如今都這樣了,我們怎麼能在這時候出宮!”
“是啊主子,我跟娥眉上午還商量着,想把……婚期再往後推個一年。如今要我們出宮,我們是決計不肯的。”綠水到底是小姑娘,說到婚期兩個字的時候臉還是紅了紅。
“我知道你們不捨得。其實我也不捨得你們。”鬱華朝她們很勉強地笑了。“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們總得嫁人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