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未嘗是一種幸福。快樂會傳染。侯慶之讓穆瀾胃口大開。兩人喝酒吃菜,好不痛快。點燈時分,酒飲得多了,侯慶之說話更爲隨意。
“小穆,聽林一鳴說,你會畫符捉妖?”
穆瀾笑得不行,見他認真,半開玩笑道:“林一鳴想捉只狐狸精。老侯你也想有此豔遇?”
“不不不。”侯慶之連連擺手,卻連人帶凳子移到了穆瀾面前,分外緊張:“小穆,聽說杜之仙杜先生擅相面之術。你學到了幾成?”
相面?穆瀾睨着他,隨口就來:“老侯,你有心事纏身哪。”
這本是相面術中最簡單的察顏觀色,輔以旁敲側擊,普通人極容易被詐出實情。
侯慶之神色更爲急切:“可有破解之法?”
穆瀾笑道:“天生萬物互相剋之。老侯,你且說來聽聽。”
侯慶之踟躕半晌,卻又改了主意:“你且再看看,我是否是那短命之人?”
“侯兄天庭飽滿,下頜方圓,耳厚脣豐。此乃長壽福相。”穆瀾斟酌着話,往好的方面說。
“哈,福相!”侯慶之哈哈大笑,酒勁直衝入腦,將當初的事坦白說開,“我爹嚴苛。我娘心慈。我家爲我捐銀入監。臨行時我娘把私房都給了我。我怕成績不好,就想請應明做槍手。小穆,虧得你提醒應明。否則我和他都慘了。我還算有福之人吧。”
應明把那件事告訴了侯慶之?他究竟有什麼心事,又不肯說出來?穆瀾順着他的話道:“不過一個入學試。侯兄不也考上了?”
“考上又如何?”侯慶之藉着酒勁突然拉開了衣襟,眼淚涌了出來,“我這有福之人爲何不能佑我家人?”
藍色的監生袍服下竟穿着件麻衣。穆瀾悚然一驚。侯慶之在爲誰守孝?孝期他卻吃喝痛快,不合常理啊。
“老侯,這是怎麼回事?說不得小弟能想想辦法替你化解厄難。”
誰都幫不了他。侯慶之望向暮色裡的集賢門,心情黯然。回國子監前想飽食一餐,能遇到穆瀾,也許正是天意。他打定主意後道:“小穆,多謝你這餐酒飯。你是杜先生的關門弟子,奉旨入學,前程似錦。將來……切莫忘了與我老侯還有一餐之誼。這個送你。”
侯慶之從懷中拿出一隻玉貔貅塞進了穆瀾手中。不等她推辭,搖搖晃晃起身道:“爲兄先行一步。”
“老侯!”穆瀾叫了他一聲。
侯慶之恍若未聽見,徑直去了。
穆瀾坐在窗邊望着他蹣跚着走向國子監。手中貔貅溫潤可愛。她晃了晃有點重的腦袋,本意是想輕閒一點,沒想到又添了一樁費解之事。
見天色不早。穆瀾結了賬,與六子約定好,如有緊急事,就將這間雅室窗臺上擺的花撤下一盆。她一見便知。
纔回到擎天院,就聽到林一鳴興奮的聲音:“不得了,有人闖進御書樓,要跳樓!”
此時尚未宵禁,學生們紛紛從房中跑出。穆瀾腳步停了停,沒來由想到了侯慶之。她跟着人羣奔向了御書樓。
御書樓中燈火通明。院子裡燈籠火把星星點點。禁軍封了大門,學生們悉數被攔在了院外。穆瀾見天黑人多,直接爬上了樹。居高臨下一看,院中站滿了國子監的官員,還有東廠番子。
“蒼天無眼!害我外祖父只得以死作證,一頭撞死在金殿上!”
聲音遠遠隨風飄來。學生們一片譁然。
五層飛檐上站着個身穿麻衣的人,手中拿着一把菜刀壓在脖子上迎風大喊:“我父乃淮安知府侯繼祖!我爹未貪一兩河工銀!賊子偷換庫銀,破壞河堤,想讓我爹背黑鍋!東廠閹狗休想用我威逼我爹認罪!我侯慶之寧死!”
樑信鷗站在院子裡咬牙切齒。東廠一直盯着侯慶之,沒有提前動他。是誰走漏了風聲?讓這二貨提前知曉,爬上了御書樓飛檐。
“大人,只要他敢跳,就一定能接住他。”一名番子低聲說道。
“蠢貨!他是想跳樓嗎?”樑信鷗臉上百年不變的笑容消失殆盡,張口便罵。侯慶之分明是想把事情鬧大,然後橫刀自盡。
“譚誠閹狗,你不得好死!”
五樓窗戶出現的東廠番子不敢靠近,聽到侯慶之大罵,急得不行。
國子監祭酒陳瀚方探出了窗戶,聲音沉穩:“侯慶之!你是我國子監的學生。本官自會爲你作主!你放下手中的刀,莫要白丟了自己的性命!”
樹上的穆瀾握住了那枚貔貅苦笑不己。侯慶之將此物給了她,還說盼她將來莫要忘了一餐之誼。他也看太得起她了。她現在只是一介白身,怎麼可能查得了他家的案子。該怎樣才能勸得侯慶之打消自盡的念頭?穆瀾心急如焚。
這時侯慶之突然大笑:“我侯慶之不懼死!”
乾淨利落地一抹脖子,人如紙鳶般從飛檐上栽了下去。樑信鷗的身影飛迎而上,在半空中撈住侯慶之,落在二樓,旋身落地。
學生們失聲驚呼。
穆瀾心一沉,捏緊了手裡的玉貔貅。
血染了樑信鷗一身,他放下侯慶之,見脖子上的傷猙獰外翻,血流如注,已然無救,頓時臉色難看之極。
穆瀾看着侯慶之躺在院內地上,知道回天乏術,難過起來。她下了樹,想着侯慶之舉鴨腿敬他母親。此時方明白,侯慶之已心存死志,去雲來居分明是想吃最後一餐飽飯。
她搖晃着有點沉重的腦袋,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四處找尋着應明。
應明連當初自己提醒他莫當槍手之事都告訴了侯慶之,兩人關係深厚。東廠少不得要找上應明。
也是她運氣好。應明就站在御書樓門口,已哭得不行。穆瀾擠開人羣,扯了應明就走。
應明泣不成聲,還想掙扎着回去見侯慶之。穆瀾使勁掐了他一把,低聲道:“東廠會來找你!”
一句話將應明嚇醒了,踉蹌着被穆瀾拉走了。
時間緊迫,穆瀾把他拉出人羣只問了一句話:“侯慶之在哪家錢莊存錢?”
“通海錢莊。”
這是京城四大錢莊之一。穆瀾還想再問,突然看到有東廠番子出來四下尋人,她匆匆說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熬過就好。”
說罷扔下應明就走了。
應明暈暈沉沉,只知道傻呼呼地望着穆瀾的背影。
“淮安府監生應明?”
“啊。”
應明機械地回頭,看到兩名東廠番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跟我們走。莫要緊張害怕,問個話而己。”
兩名番子扯着應明走了。
穆瀾從樹後出來,輕嘆了口氣。
“小穆!我找你好久。”
穆瀾回過頭,看到林一川和謝勝連袂而來。
一月未見,林一川黑了不少。看到站在樹下的穆瀾,他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大步走到她面前,鼻子吸了吸,皺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今天休沐……”穆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穆瀾不對勁。是因爲侯慶之?林一川攬着她的肩道:“別難過了,侯應之把事情鬧這麼大,就不可能不了了之。”
“對!”謝勝跟過來憤憤說道,“侯慶之爲求個清白,不惜鬧出這等動靜。我們不能讓他白死了。”
他聲音大。一語激起千層浪。四周的學生頓時跟着吼了起來:“侯家的案子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也許,這就是侯慶之以死求來的吧。穆瀾黯然。
咦,今天她怎麼沒有把自己的手摔開了?林一川很是愉快地搭着她的肩,偷瞥着穆瀾清美的側臉,忍不住低頭問她:“小穆,想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