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彷彿也被春天的雷雨影響,並不平靜。早朝時分,年輕的皇帝毫無預警的突然下了一道聖旨:此次採選,一後數妃皆從五品以下家世的采女中出。五品以上人家的采女全部遣返歸家。即日起昭告全國。
朝野震動。
散朝之後,胡牧山走出大殿,瞥見許德昭沉着臉站在漢白玉欄杆,一看就是在侯着自己。他拂了拂袍角,含笑走了過去:“承恩公。”
聽着這聲承恩公,許德昭就覺得自己成了上門的贅婿,憋屈得緊。
皇帝突然下達的旨意自然受到百官勸阻。年輕的皇帝心意已決,態度溫和如初。面對出班進進諫反對的官員,無涯體貼而幽默:“衆卿都想把女兒嫁與朕,實乃一片忠心。然,朕卻不捨衆卿辭官。讓朕坐在這空空的大殿之中真成了寡人。”
官員們被皇帝說糊塗了。什麼時侯有着中女兒進宮,就得辭官的說法?
不等官員們想好如何奏對。皇帝繼續說道:“朕讀史書,歷朝歷代都有外戚權大,禍亂朝綱之事。如衆卿愛朕,願送女入宮。相信也能體恤朕的苦衷,上表辭官避嫌。”
想讓女兒進宮爲後爲妃,皇帝也不反對。爲避免外戚干政,就請辭官避嫌吧。
皇帝佔了先機。先用話堵死了官員們的進諫。誰好意思這時侯站出來對皇帝說,我家女兒要做嬪妃,我還要當個有實權的外戚?
朝堂上正站着最有權的外戚,禮部尚書,承恩公許德昭。他被百官的目光刺得老臉火辣辣的,心頭惱意頓生。許德昭擡頭望向高坐金殿之上的皇帝。舅甥倆的目光在空中無形相遇。皇帝幽深的目光讓許德昭瞬間恍然大悟。
前些天皇帝的軟弱退步不過是麻痹他罷了。想好了應對然後纔在今天早朝時突然下旨。當時自己有多麼得意。今天皇帝就有多麼滿意。如果不是在這早朝大殿之上,許德昭真想指着皇帝的鼻子罵一聲:“裝得好一副乖巧模樣!”
無涯並沒有和許德昭以目光爲刀劍,拼個高低。他是皇帝,他的目光當然要比許德昭看的人更多,看得更遠。他很快就將目光轉向大殿之上的朝臣,甚是爲難地說道:“禮部呈上來的名冊之中,內閣學士家的千金有三位,六部尚書侍郎家的千金有七位。地方州府總督家的閨秀也有十來個。勳貴家的姑娘也有七八個。而朕這後宮的主位不過一後八妃九嬪。位份有高低,朕手中這碗水無論如何也端不平,更不願意看到衆愛卿傷了和氣。因此有此旨意。”
官員們被說得一愣。這麼多勳貴高官家的閨秀,如何排位?後宮主位是有數的。憑什麼你家閨女冊封八妃九嬪,我的女兒就只能當個美人才人對你曲膝?老夫的官位還比你高,難不成將來還要因爲女兒的位份低了就對你低三下四?低品階的官員細細思量也暗暗叫苦。如果皇帝存心打亂朝中秩序,冊立自己的閨女爲妃,上司的女兒爲嬪。明明位份更高,卻要因爲自己這個做爹的品階低了,對人曲膝不成?
將百官衆態收入眼中,無涯放鬆了姿態,戲謔道:“將來朕的後宮佳麗們爭風吃醋打將起來。諸位愛卿因拳拳愛女之心吵鬧着讓朕雨露均分。後宮不安,前朝不寧。叫朕還能躲到哪裡去?”
態度異常鮮明:你們能夠不理會朕的家事,朕就接納你們的女兒進宮爲妃。
前朝與後宮向來息息相關。誰敢應承下皇帝的要求?
百官無言以對。
許德昭突然發現明明門下中書六部三司都有自己人,他卻無法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站出來把冊立之事攬上身。立誰爲後,冊誰爲妃嬪,終究有個位份高低的問題。得罪了人,就等於讓政敵白揀便宜。當初恨不得皇帝的後宮都是自己人的閨女。現在卻恨報上去的人名太多了。所以,他再惱火,也只能忿忿地閉嘴。
胡牧山這位內閣首輔大人又一次發揮了牆頭草的精神,像一隻連接木器的楔子,準確地大殿安靜的瞬間出列,帶頭表明了內閣的態度。瀚林院又有幾個老不死的清流緊隨而出,三呼陛下英明。終讓皇帝得了逞。
許德昭恨皇帝對自己虛與委蛇,更恨的人是胡牧山。他已經想明白了。若無胡牧山在背後撐着,皇帝不見得會有直接下旨的底氣。
想當初胡牧山在自己面前如何低聲下氣,口呼大人。許德昭不羞辱他一番,着實氣不過。是以退朝之後,他特意在殿前等着。
此時胡牧山口呼承恩公,明顯是用早朝的事譏諷於他。
許德昭陰陰地盯着胡牧山道:“終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胡首輔好本事!”
“沒本事也做不得帝師,當不了首輔啊。”胡牧山感嘆道。
他怎麼以前不知道胡牧山臉皮這樣厚?許德昭聽着他自吹就來氣。不是他與譚誠相爭,能把這個首輔的位子爭來給胡牧山?原以爲風吹牆頭草,兩邊倒。沒想到胡牧山最終倒向的竟然是年輕的皇帝。
“首輔大人可看仔細了,想要再站上牆頭觀風向可就難了!”
胡牧山微笑道:“牆頭那點土也就夠長出一叢狗尾巴草。胡某不才,還指望在腳下這方沃土中長高一點壯實一點。”
許德昭譏諷道:“莫要事到臨頭才發現,你所選擇的地方不過只有一層浮土,扎不下根。到頭來無處容身。”
胡牧山呀了聲道:“聽承恩公這麼一講,本官甚是惶恐。看來只能努力四處挖點土,免得枯死了。”
四處能挖什麼土?這是明告訴自己要撬他的牆角搶他的地盤!許德昭恨極:“朝中五品以上官員哪家沒有閨女參加採選。胡首輔得罪的可不是老夫一個人!”
望着許德昭氣咻咻離開的背影,胡牧山搖了搖頭,喃喃說道:“選誰不選誰,都要得罪人。不如通通不入選。皇上這招甚是高明啊。”
懟上胡牧山,他的厚臉皮讓許德昭一拳落了空。與譚誠的相會,更令許德昭憤怒。
依然是那條空寂無人的窄巷。依然是在初春時節。只不過下轎走過來的譚誠身邊還跟了個俊朗挺拔的年輕人。
許德昭微微蹙眉。他與譚誠交談時,從來沒有東廠的人能踏近三丈之內。包括譚誠寵愛的義子譚弈。
跟隨在譚誠身邊走近的年輕男子讓許德昭很不高興。他很討厭對方的眼神。他的瞳色似比尋常人更深,幽幽望不到底。彷彿最近在哪兒見過,竟有一絲熟悉感。
“生意上的事,咱家是外行。”譚誠的話打斷了許德昭的思緒。他朝林一川說道,“咱家新收了名大檔頭。將來與承恩公府的生意往來都交給林一川打理了。”
林一川上前半步,擡臂揖首,態度恭敬又不見謙卑:“一川見過大人。”
與譚誠的生意……許德昭的眼神閃了閃,對林一川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只是並無更多瞭解。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林一川再次向譚誠抱拳行禮:“屬下告退。”
沒有多餘的話,更沒有過多打量許德昭,利索地轉身退回到了數丈開外,站在了譚誠的轎子旁靜靜地站着。
許德昭瞥了眼譚誠:“你放心?”
“讓你放心的樸銀鷹死了,咱家就放心了。”譚誠淡淡說道。
許德昭被嗆得無言以對。
樸銀鷹最早是許德昭的人,爲處理兩人之間的生意與往來,進東廠做了大檔頭。因一顆金珍珠被譚誠發現他暗中成了皇帝的人。借了珍瓏之手將他除去。
許德昭不想再提樸銀鷹,將今天的怒意發作了出來:“督主眼瞧着皇上任意妄爲在朝堂上不發一詞,難不成你甘心將來的後宮妃嬪中沒有自己人?你可別忘了,太監能依附的只有這座皇宮。”
譚誠揹負在身後的手握緊成拳。當面被罵太監是無根之人,對譚誠來說,就是最大的羞辱。哪怕怒極,譚誠的養氣工夫也沒讓顯露分毫情緒。他的語氣依舊淡然:“去年咱家就說過。雛鷹已經迫不及待想飛上藍天。可惜承恩公自視太高,把鷹當成了雞。如今又得一個胡牧山助他肋下生風。可見承恩公的眼力遠不如當年。”
這是去年二月兩人在巷中相會時譚誠的提醒。許德昭自認爲是皇帝的親舅舅,在朝中早已架空了皇帝。不僅沒有想辦法折斷皇帝的雙翅,反而想借其之勢和譚誠爭權。
提起胡牧山投向皇帝,許德昭又一陣惱怒:“你就說如今怎麼辦吧?”
譚誠尖聲笑了起來:“咱家雖然討了一個妃兩個嬪。也沒指望着送去的人皇上會寵愛。如今落了空,咱家也沒覺得可惜。只是承恩公喜歡把雞蛋擺在一個籃子裡。難怪會如此心浮氣躁。”
許德昭眼瞳收縮。這麼說譚誠並非全薦的高官之女。
“說起來咱家是無根之人,不懂男女情愛很正常。承恩公妻妾成羣,怎不懂男人的心思?”譚誠自嘲的話中含着無盡的譏諷,“硬塞給皇上的,再美也失了趣味。何況明知是你我所薦,皇上會寵幸嗎?薦了阮侍郎的千金做皇后拉攏於他。等他心疼女兒獨守空閨時,究竟會謝承恩公舉薦有力不是恨你將他的獨女推進火坑?再等到他因女兒爲後,做不成兵部尚書,仕途之路斷絕,親家興許就成了仇敵。咱們這位皇上聰明得很,知道如何以後宮控制朝堂。不過,宮裡頭還有一位太后娘娘。咱家言盡於此,告辭。”
許德昭在無人的巷子裡站了許久。回府之後便稱病,將選秀的一併事務悉數扔給了禮部侍郎。放任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