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雷雨打碎了隔在太陽與大地之間的遮幕。炙熱的陽光從澄清無雲的天空肆意地照耀着大地。
從金殿大門處投進來的光亮比平時更爲耀眼。盯着那處光亮久了,高坐在龍椅上的無涯覺得,那是一道門,通向光明與無上權威的門。
他掃視着高大殿堂裡的羣臣。或許,他一直是看戲的人。一直看着他的臣子登臺演出着一幕幕爭奪權利的好戲。
這是譚誠登上東廠督主寶座十年來最沒臉的一次。當初接下護送侯繼祖時說的話還回蕩在金殿中,未曾從羣臣的記憶中消褪。
換成是其他官員,都察院的翰林們也許早就越衆而出,跪諫議罪了。內閣的數位大學士們早就議好定罪的條陳,只等着自己蓋上玉璽。
然而……今天早朝裡羣臣們說的是什麼事呢?
“還有什麼事比龍裔更爲重要?”
“江山傳承爲重!皇上該立後了!”
“臣等跪請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跪請他立後納妃的臣子跪得黑壓壓一片。
無涯沒來由想起一句詩:烏雲壓城城欲催。
侍立一側的素公公和春來不約而同偷瞄了皇帝一眼。皎皎如靜月的年輕皇帝像座玉雕,看不出絲毫表情。兩人垂下了眼,心裡爲可憐的皇帝暗暗鞠了把同情之淚。
金殿上出現了詭異的寂靜。跪諫的羣臣無聲地展露着催逼的氣壓。無涯再看過去,除了譚誠,連親舅舅許德昭都跪下了。
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終於轉過臉望向譚誠:“文武百官都跪求朕立後,譚公公還站着,是否對朕立後有異議?”
下方垂頭跪着的朝臣們詫異地擡起了腦袋。驚奇的望着安坐在龍椅子上的皇帝與玉階之上站立的譚誠。十年,沒有人見譚誠跪過。皇帝這是怎麼了?
譚誠目不轉睛地望着皇帝,輕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了:“皇上,中宮不能虛懸太久。您該立後了。”
聲音輕柔,神色和藹如長者。
滿朝文武在立後這個問題上前所未有的統一。就算是九五至尊,也抗不住這等壓力。皇帝已經二十了,不立後,站不住理。
無涯站了起來。
他緩緩下了兩步臺階,對着階下襬放的景泰藍仙鶴香爐用力踹了過去。
哐噹一聲巨響。
仿若驚雷。
無涯痛快了。
“沈郎中撞死在這金殿之上!侯慶之抹喉跳了國子監御書樓!侯繼祖夫婦來京途中意外遇刺!四條人命不夠多?!三十萬兩庫銀不夠多?!山陽縣淹死數千百姓不夠多?!今天早朝竟然沒有一本奏摺一位臣子提及這件事。反倒聯名催朕立後。都察院的御史都改做官媒了不成?”
“皇上!這是兩回事!”都察院的御史們被嗆得臉色大變,咚咚以頭觸地,無比耿介地繼續死諫,“皇嗣關係着江山傳承……”
“三十兩萬銀子如果真被調包。能買多少兵馬?都有人想要謀反了,御史們不諫護衛不力的東廠,急着想讓朕生兒子,巴不得朕死了好迎立新君嗎?”
無涯一如既往溫柔的腔調噎得御史們臉紅筋漲,指天高呼:“臣若不臣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譚誠擡起了臉:“皇上。東廠護衛不利,請皇上責罰。”
四目相對間,譚誠神色平靜。
這句話一出,御史們和文武百官都噤聲了。皇帝敢罰嗎?
無涯突然想通了:“東廠護衛不利,責譚誠二十廷杖!”
譚誠恭敬地磕了個頭:“老奴領罰。”
大概倒吸冷氣的臣子太多,叫人聽得清清楚楚。
今天早朝竟然發生了這麼詭異的事。素來溫和沒脾氣的皇帝踹翻了香爐,譏諷了御史。譚誠跪了,還順從地領廷杖!正常嗎?太不正常了!
然而這件事就這樣發生了。
殿外廷杖落在譚誠身上的悶響聲如憑空夏雷,震得朝臣們惶恐驚慌。
無涯回座坐了,聽完監刑的春來哆嗦地回報打完了。他淡淡說道:“用朕的步輦送譚公公回去。太醫院遣太醫給譚公公治傷。此案交由東廠詳查。難道哪天查清此案,找回三十萬兩庫銀,朕哪天選秀立皇后!退朝!”
離開金殿,無涯瞥了眼春來。
春來懂了,小聲說道:“真打。”
無涯蹙了蹙眉。
彈劾譚誠的大好時機。舅舅許德昭卻保持了沉默?而譚誠,卻順着自己的心意,不僅跪了,還自請責罰?
春來不懂,還替主子高興着:“皇上今天大顯龍威……”
後半句話被無涯冷冷的眼神逼得嚥進了肚裡。
最怕就是大海無波。羣臣鐵板一塊。無涯心裡暗暗嘆氣。這種表面的威風有什麼用?能讓忠心譚誠的官員投向自己?
“朕去瞧瞧譚公公。”
譚誠趴在牀上,藥香在室內瀰漫開來。御醫已經給他上過藥了。真打,依然不敢打重了。不過是皮肉傷而己。
皇帝的倒來似乎在譚誠意料之中。譚誠走到今天,已無需對皇帝下跪,更不需要扮演忠心臣子。
他真心實意向皇帝道謝:“皇上無需愧疚。老奴辦事不利,該罰。”
無涯並不掩飾來意:“公公似乎很高興?”
“如果侯繼祖不死。東廠想要摘清自己尚需時間。”譚誠微笑着說道,“一頓廷杖換來東廠的清白,挺划算的。皇上大了,辨得清是非。”
無涯想從譚誠手中索回權力。而此時,卻相信東廠與侯耀祖一案無關。
譚誠輕聲感嘆道:“皇上是明君。”
正因爲他想做明君,所以他一定要給山陽縣淹死在大水中的數千百姓一個交待。譚誠倒是深知他心。
瞭解對方更深的也許是敵人。無涯生出一絲荒謬的感覺:“羣臣諫請朕立後。是公公的主意?”
譚誠沒有否認:“過了八月節,皇上就二十一歲了,該立後了。”
無涯懂了。譚誠藉此事看清楚朝堂上是否還有和他作對之人。同時讓自己清楚,侯耀祖案與東廠無關。
“你不擔心朕懷疑東廠演了場戲,殺人滅口?”
“皇上相信老臣,不會被三十萬兩銀子晃花了眼睛。”
無涯站起了身:“這件案子,朕希望公公早天查個水落石出。”
目送着無涯離開,譚誠收斂了笑容:“出來吧。”
隔間的房門被推開,許德昭沉默地走了出來,坐在了無涯坐過的地方,目光復雜地望向譚誠。
良久,他朝譚誠拱了拱手道:“佩服!”
譚誠側轉身,以頭支着下頜淡淡說道:“捱了二十廷杖,多分得五萬兩湯藥費。咱家也不算吃虧。”
“公公身體要緊,回頭本官再囑人送五萬兩銀票來。”許德昭毫不猶豫說道。
譚誠沒有拒絕,只是一笑。
這是一場局。做局的人是他和許德昭。偷換了三十萬兩庫銀。沒有許德昭暗中支招,侯耀祖不會想到隱瞞此事,私下籌銀。沒有兩人暗中支持,侯耀祖也籌不齊三十萬兩銀子修好河堤。
“這水底果然藏着漏網的魚。”
如果沒有人聽到風聲去毀壞河堤,將案情捅破。河堤依然完好。三十萬兩銀子不過是勒索富戶們爲朝廷盡了心力。
“確定是錦衣衛?”許德昭輕聲問道。
譚誠搖了搖頭:“龔指揮使做不出毀堤之事。但他手下的錦衣五秀莫琴本不該殺了侯耀祖,卻殺了。這讓咱家深覺怪異。也許侯耀祖想進大理寺吐露的證據不是咱們知道的證據。”
許德昭抿緊了嘴,露出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侯耀祖能知道什麼?”
譚誠笑道:“應該問莫琴迷暈李玉隼,從侯耀祖那裡聽到了什麼?”
找不到莫琴。只能等。等着水底隱藏的魚自己再跳出來。
兩人沉默着相對而坐。譚誠突然說道:“前幾天咱家突然想起了松樹衚衕。樑信鷗去瞧了瞧,裡面有了動靜。”
許德昭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