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鋒利的刀刃如紙一樣薄,林一川毫不懷疑自己扭扭頭,脖子上就會出現一道血口。她真會殺了自己?林一川凝視着穆瀾。她的眼神看似平靜,卻沒有殺氣。她的眉心緊蹙,林一川感覺到穆瀾心裡的急躁。
他不信,舉手去撥開頸邊的匕首。
“別亂動。”穆瀾的聲音冰冷,手也沒有抖,鋒利的匕首繼續貼在林一川的喉間。
換成跟來的是東廠或是錦衣衛的人,也許她就下手了。偏偏是林一川。
“這世上有兩種人會懷疑你。一種是想害你的人。另一種是關心你的人。這兩種人都會異常關注着你。盯着一根竹子的時間長了,就能發現它的特點,能把它和別的竹子區分開來。”
“所以,我最好成爲這兩種人眼中的陌生人。不引起前者的懷疑。同時遠離關心我的人。”
從前與老頭兒的對話清晰地跳了出來。
一瞬間,穆瀾也想起了秦剛。錦衣衛想招攬她。還沒進國子監,她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還有無涯……
怔忡間,林一川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拿開了匕首。
她原本就不是個喜歡濫殺無辜的人。更不可能殺了林一川。穆瀾也不矯情,將匕首收了。她不知道林一川聽到多少,看到了多少。掌控林家南北十六行的林一川不是林一鳴,響鼓不用重捶,但穆瀾仍然警告他道:“大公子,林家家大業大,胡亂摻合別人的事情。好奇心太重,會害死人的。”
穆瀾強撐着上了馬,林一川卻攔在了馬前。
月色勾勒出他臉部清晰的輪廓,那雙比尋常人眸色更深的眼瞳沉穩而鎮定。他望着穆瀾,那樣淡然地說道:“小穆,我可以不讓你發現我。”
但他從藏身處出來了。因爲他關心她的傷勢,他擔心她。
他的眼神讓穆瀾心神一顫。
我去!
穆瀾抓狂了。
無涯說喜歡她。無涯的憂鬱,無涯的孤獨打動了她。她帶着無涯來了天香樓,她換上女裝扮成冰月讓無涯知道,他也能喜歡女人。
林一川這是什麼眼神?穆瀾哭笑不得。她有這麼好?男女通殺?
“大公子,今天的事請你忘記吧。”穆瀾嘆息道,“離我遠點,對你只有好處。”
“小穆,你可以嘗試多信任我一點。”林一川讓開了道,綻開了笑容,“看來你的傷沒有我想象中嚴重,早點回去吧。”
穆瀾懶得和他糾纏,拍馬就走。
林一川望着她的背影喃喃低語道:“傻姑娘。你有沒有想過,知道這天大的秘密,你卻沒有殺我。其實在你心裡,你是相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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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公公站在乾清宮門口,平靜地與譚誠對視着。小太監和宮婢們努力躬低了身體,生怕自己的臉被譚公公記住。
諾大的宮城,也只有素公公敢把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東廠督主譚誠溫柔地攔在宮門外了。
這個老貨!平常鎮定的譚誠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聲。
“素公公。咱家有要事覲見皇上。”譚誠沿着白玉石階緩步上行。踏上最後一階,他終於和素公公平視。
素公公雙手攏在袖中,懷抱着拂塵,突然感慨道:“春天了,風也暖了。記得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譚公公深夜來覲見先帝。”
十年前!譚誠眼瞳微微收縮。他那時還沒有坐上東廠督主的寶座。對素公公禮敬有加。那天晚上,他站在丹陛前,等侯着許皇后。然後,皇上就駕崩了。
十年,這宮裡去了多少老人。乾清宮就剩下了一個親口宣讀先帝遺旨的素公公。
“宮裡的老人越來越少了。素公公寂寞,想找個聊天的人也不容易。”譚誠淡淡回着,擡腳就往殿門走去。
素成眼睛一瞪,喝道:“譚公公,你想闖宮嗎?”
隨行的番子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嚇得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婢們簌簌發抖。
譚誠微笑道:“咱家不敢!”
說着不敢,手已經推向了宮門。
“你敢!”素成氣得渾身發抖。
宮門在這一刻開了。春來躬身立於門後,細聲細氣地說道:“宣譚公公覲見。”
素成愣了愣。譚誠的眉峰跳了跳,整了整衣袍,安然邁進了宮門。
九枝銅樹燈臺的燭火在牆角幽幽燃着。春來落後兩步低着頭緊跟在譚誠身後。他不敢擡頭,目光數着譚誠不緊不慢的步子穿過諾大的前殿。
明黃繡九龍的門簾透出一室溫暖的光。譚誠停住了腳步。春來趕緊稟道:“皇上,譚公公來了。”
他親手打起了門簾,譚誠一步就邁了進去。
羊角宮燈將寢殿照得如同白晝。帷帳掛起一半,無涯穿着淺黃色的中衣,斜倚在炕頭的大引枕上。白玉般的臉龐帶着淡淡的倦意,似是才被人從睡夢中驚醒,聲音分外慵懶:“春來,給譚公公看座。”
“謝皇上。”譚誠毫不客氣地在錦凳上坐了,抱歉地低了低頭,“打擾皇上休息了。”
無涯微笑道:“公公這麼晚前來,定有要事。以後譚公公進宮,不論多晚,直接通稟,不得阻攔。”
後一句是向趕來的素公公說的。
“老奴記住了。”素公公恭敬地應下,退到了門口站着。
譚誠欠了欠身:“謝皇上恩典。”
他腦中想起了當年才十歲的皇帝,將內閣的條陳從案几上一掃而落,漲紅了小臉大聲吼道:“這等逆臣通通該殺!”
十年過去,皇帝有了城府。喜怒不再流露於表面。
“皇上令錦衣衛查國子監入學考試作弊。吏部尚書家的劉七郎被揪出了考場。河南總督的公子也被捉了個現形。大概有七名廕監生被趕出考場。三品大員可讓一子蔭恩進國子監。這本是朝廷給官員們的恩典。如今都要通過入學試才能進國子監。朝廷出爾反爾,大臣們頗多怨言。這是東廠收集的背底裡詆譭皇上的官員名單。”譚誠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
東廠監督百官,譚誠此舉無可厚非。
春來上前接過,送到了無涯手中。
無涯看也未看,無奈地嘆道:“國子監生員太多,戶部負擔不起。朕這才下旨舉行入學試。沒想到三品高官的公子們竟相找****作弊,撞到了槍口上。如今怎麼安撫這些官員,譚公公可有主意?”
“皇上下了聖旨。考不過便罷了。作弊被當場抓了現行,還敢說皇上的不是。這樣的臣子,該罷便罷吧。”
無涯咬緊了牙。七名廕監生背後站着的是七名三品高官。就爲自家兒子發幾句牢騷就罷官?當他是暴君昏君嗎?
譚誠擡起眼與無涯對視着。今晚東廠試探,卻沒有探出馬車裡的人是誰。他深夜闖宮,皇帝好好的呆在宮裡。金蟬脫殼!以爲這樣就能混過去?皇帝的膽子越來越大,想離宮就離宮,倚重錦衣衛,輕視東廠,是該給他個教訓了。
“子不教父之過。皇上,這是內閣的條陳!”譚誠將條陳親自送過去,放在了無涯手邊,恭敬無比地彎腰行禮道,“咱家就不打擾皇上休息了。”
說罷也不等無涯開口,拂袖離開。
無涯鐵青着臉,將條陳緊緊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