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裡無數的銀色光環涌現,像來自地獄的勾索,迎頭向面具人罩下。
一聲冷笑在風中響起。面具人手中已亮出那條軟銀鞭。內力驅動下,鞭身嗖地抖得筆挺,像一杆槍直刺向網的中心。如同當初穆瀾人匕合人衝向銀鞭揮出的圓圈中心一樣,面具人手持銀鞭衝進了圓圈最中心。
師徒過招,用的自然是同樣的招術。
只是面具人的速度太快,鞭化爲長槍刺破了風,發出尖銳的嘯聲。在強悍的長鞭面前,鋼絲抖出的圓似乎顯得太過柔弱。
那些撲向面具人的樹枝草葉被鞭梢激出的氣浪倒退着。遠遠看去,就像鞭梢上撐開了一柄綠色的傘。
隨即一陣極悅耳的叮噹聲響了起來。光環在銀鞭的碰撞下悽然破碎。如同打碎的水晶,碎片晶瑩四濺,然後無聲消失在夜裡。
穆瀾拼盡全力抖出的光環,看似鋒利無比。在長鞭面前層層破碎消失。夜色中一道光亮閃過。一層如雨的枝葉如有生命般被聚齊在一處,在穆瀾身前形成了一面綠色的圓盾。
“破!”面具人口中叱道。手腕輕抖,鞭鞘被兩面氣浪堆積而成的綠色小傘驀然飛射而出。
銀色的鞭梢如毒蛇吐信。轟的一聲輕響,枝葉被絞得粉碎,四散炸開。
然而本該被那片枝葉擋住的穆瀾消失了。鞭梢落了空。面具人眼瞳微縮,長鞭在地上一碰,啪地抽裂了地面的青石。鞭梢脩然彈起,如蛇昂頭。他的人藉着長鞭一擊之力在空中翻轉。長鞭朝上抽去。
長鞭擦着一抹輕盈的影子掠過。面具人眼瞳中出現了一道光,像驟然消失在天際的流星。明亮短促。他臉上微涼,半截面具落在了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如同以往的比試,數招之間,兩人相碰又分開,各站在一端。
穆瀾身上的輕袍被枝葉割出了無數道細小的口子,風一吹,好好的綢衫上飛出了一隻只蝴蝶似的,露出裡面的軟甲。束髮的冠無聲斷成兩截,滿頭青絲隨風傾泄而下。她低頭看向軟甲,摸着上面縱橫的口子,輕輕笑了起來。
面具人站在她對面。擡起手,解開了破布般的披風,解開了外袍。雙腿一甩,一雙靴子也被蹬掉。他的身材驀然矮了半截。黑色手套緩緩擡了起來,將碎成一半的面具摘了下來。暗啞的聲音也變得熟悉:“你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會揭下我的面具,看看我是誰。如你所願。”
月光足以讓穆瀾看清楚那張她看了十年的臉。
爲何猜到了。真看到時,心仍然像刀刺了般疼痛難忍?
穆胭脂抖動着手,長鞭如蛇一般纏回她的胳膊,藏於袖中不見。她平靜地望着穆瀾,眼裡有一絲讚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很聰明。故意用我使過的那擡千絲萬縷引我入骰,使了個障眼法,削去了我的面具。”
她聰明?她聰明會被苦苦騙了十年?
十年,她與她生活在一起,從沒看出她就是冷血無情的面具師傅。
十年,她被騙了整整十年!
“哪怕你說不是我親孃。我也還是把你當成母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母親呢?從前我一直想,是外祖家被燒成白地,讓你恨讓你痛。是父親死得異樣,讓你偏執要翻案復仇!我都理解啊。我見到你落淚就心軟,我不顧危險女扮男裝進國子監。”穆瀾說着就笑了起來,“我真是自作多情。我不過是瓏主手裡的一枚棋罷了。就憑你從死屍堆裡把嚇得失去記憶的我撿走養大。你想要什麼,我也會拼了命幫你做。回回見我踩着高腳靴子,用棉花撐起雙肩。何必要這樣僞裝自己?”
穆胭脂負手望向了天空,眼裡有一絲水光輕閃而過:“也許,我情願做你眼中的母親,哪怕只是一段時間的母親。所以我才喬裝扮成了你的面具師傅。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始終有一絲不忍。”
“你的不忍就是這樣騙我利用我?你的不忍就是捏着核桃讓她成爲要挾我的人質?把她送進青樓讓她去勾引皇帝?”穆瀾的怒火如火山爆發,“如果不是被我知道了邱明堂一案的破綻,如果不是我要挾你離開國子監,你還要瞞我到幾時?”
“我與你師父曾經想過各種法子讓你記起來。沒有用。除非水到渠成。”穆胭脂淡淡說道,“你心腸太軟。只有讓你的心一點點硬起來,你纔會走進池家廢宅,打破記憶的屏障,找回記憶。”
“所以讓我變成刺客珍瓏,熟悉如何殺人,熟悉鮮血。我心裡柔軟的部份就要被剝離,所以核桃就要被你送進宮去。”
“是。我沒有殺核桃滅口,已是仁慈。”穆胭脂並不否認,“你終於想起了六歲生日那天失去的記憶。難道全家的屍體與鮮血不能讓你心硬嗎?”
她逼視着穆瀾:“你忘記了你的父親是如何被一刀……”
“夠了!”穆瀾喝斷了她的話。
舉國上下,十年中被抄家滅族的少嗎?死於權利爭鬥的人少嗎?
穆瀾早習慣了與面具師傅的談話模式,絕不會被她的話牽着鼻子走:“爲什麼不能直接告訴我?因爲如蔣藍衣,滅族於權力更替。如你與師父,都是因爲朝廷權力之爭成爲了犧牲品。而我不一樣對嗎?我父親是太醫院院正。他施救不及時,讓先帝駕崩,所以才導致池家被抄家滅門。我無冤可伸。所以你們才編造出邱明堂案,用親情讓我敢冒死進國子監,爲你們尋找能扳倒敵人的證據!”
“邱明堂是杜之仙的主意。也許這是他人生中難得的失誤,害了邱明堂。他心有愧疚,希望借你之手讓地下的邱明堂知曉實情。”穆胭脂輕嘆,望向了穆瀾,“當年抄滅池家的是東廠,帶隊的人是樑信鷗。如今,你已知曉實情。回國子監去吧。”
穆瀾冷笑道:“我不會回去。我幫你們殺了東廠六人。我進國子監已經幫你們查到了御書樓中,陳瀚方有異,首輔胡牧山有異。兩清了。”
她轉身離開,越過了穆胭脂,腳步未曾停留。
是奶孃的女兒核桃抵了她一命。她要去宮裡再問一次核桃,願不願意跟她離開。
穆瀾只想離開。離京城遠一點。
她沒有問池家宅子的血是否是穆胭脂所爲。她也沒有問當初穆胭脂爲何不肯去見老頭兒最後一面。她的心累極了,累得不想再想一丁半點他們的秘密。
“你從小聰慧過人。哪怕失去了六歲前的記憶,也沒有變成一個傻子。可是你卻連全家爲何滅門都不願意去深思。”身後傳來穆胭脂極冷極淡的一句話,“就算你父親施救不及時。賜死也就罷了。依律家眷流放三千里。爲何被滿門抄斬?連府上幫短工的傭人都不放過?穆瀾,你的家人都在天下看着你呢。”
父親頭顱滾落在面前的情景再一次出現。穆瀾身體僵了僵,沒有停下腳步。
“你爹池起良,死於一場陰謀。你不想弄個水露石出嗎?”
穆瀾忍無可忍,回頭吼道:“你還想利用我到何時?我就算自己查,也絕不再和你沾上半點關係。”
穆胭脂目光譏誚:“你不願意去深想。是因爲你愛上了年輕俊美的皇帝。早告訴過你,離他遠一點。先帝駕崩,新皇繼位。年幼的皇帝登基當天,小手蓋了幾張聖旨。其中一張就是抄滅池家滿門。不聽我的話,如今可是心如刀割?”
她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刺中了穆瀾的內心。她冷冷說道:“我不會因爲無涯的手蓋了玉璽就恨他入骨。他當年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我想怎麼查清當年的事情,怎麼替家人報仇是我的事。你布你的局,休想再讓我成爲你的棋子!”
說罷穆瀾快步走出了後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