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字子厚,生於1020年(宋真宗天禧四年),死於1077年(宋神宗熙寧十年),陝西鄖縣人。他官至“同知太常禮院”,在鄖縣橫渠鎮講學,後人稱爲張橫渠。張載和他的弟子多是關中人,當時張載一派的學說被人稱爲“關學”。張載的主要哲學著作是《正蒙》、《易說》,還有講學記錄《經學理窟》、《語錄》等,明代人編爲《張子全書》。
張載的哲學是在反對佛老唯心主義的鬥爭中形成的。在自然觀方面基本上堅持了樸素的唯物主義路線,提出了氣一元論的唯物主義思想。
他們比較注重與國計民生有關的實際問題,研究兵法和井田制度,並且還注意研究自然現象,提倡學以致用,反對佛教和道家的玄虛思想。但他終究是站在封建地主階級的立場,仍然要維持封建的政治制度,因此他不可能擺脫孔孟唯心主義傳統的影響,他的唯物主義是不徹底的。張載的唯物主義思想後來受到唯心主義者的批評和攻擊,卻得到明清的唯物主義者的繼承和發展;而他的唯心主義部分則受到宋明的一些唯心主義者的採納和表揚。
關學和當時以二程(程顥、程頤)爲代表的洛學,後來被地主階級學者統稱爲“道學”。洛學被認爲道學的正宗,關學則是道學的別派。事實上關學和洛學本來是兩個學派,張載是唯物主義,二程是唯心主義。後來,朱熹、陸九淵發展了二程的思想,明代王廷相和明清之際的王夫之則發展了張載的思想。哲學上的兩條路線的對立是非常明確的。
一、“氣一元論”
張載是一個無神論者。他批判佛教唯心主義的目的,在於反對佛教所宣揚的鬼神迷信。他依據氣一元論,駁斥了靈魂不死的信仰。他認爲,佛教講什麼人死爲鬼,要轉世投生,只有成佛的人才能超脫輪迴,其實都是背離真理的謬論。他說:“浮屠明鬼,謂有識之死,受生循環,遂厭苦求免,可謂知鬼乎?以人生爲妄,可謂知人乎?”在張載看來,人的生死是氣化的必然現象,氣聚而生,氣散而死,人死以後,其氣歸於“太虛”,無所謂生死輪迴,更沒有什麼超脫生死的“涅槃寂靜”的彼岸世界。這樣便排斥了佛教所講“生死輪迴”的謬論。
針對佛、老唯心主義本體論,張載繼承和發展了古代的唯物主義的自然觀,把“氣”作爲世界的實體。他認爲,有形有象可見的萬物以及看來空虛無物的太虛都是氣所構成的。
張載又從唯物主義的觀點提出了對於佛教主觀唯心主義的有力的批判。在漢至南北朝時代,範縝的神滅論給佛教的神不滅論以沉重的打擊,但他沒有批判佛教的“一切唯心”的謬論。唐代傅奕、韓愈對佛教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但他們主要是從社會倫理方面批判佛教的“無君無父”,對於佛教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則根本沒有觸及。柳宗元、劉禹錫堅持了唯物主義,但又都對佛教有所妥協。到了張載,纔對於佛教“一切唯心”的荒謬觀點展開了理論的鬥爭,從而把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他說:“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有”就是存在,“象”就是現象。
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是氣。氣本來是物質的氣體狀態,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哲學認爲物質的氣體狀態就是物質的原始狀態,於是氣就成爲表示物質實體的概念。
張載認爲,空若無物的太虛,即天空,並不是空無所有,只是氣散而未聚的本來狀態。氣聚結則成爲萬物,氣散開則化爲太虛。他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本體”指本來的狀態,即氣沒有變成具體事物時的狀態。“客形”指暫時的形態。
他這個論點是說,太虛、氣、萬物的關係不是聚散的關係。因此他又說:“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爲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爲太虛。”聚則有形,散則無形,其實都是一氣的變化。張載認爲,氣聚有形,目光可以看得見;氣散無形,目光看不見。但不能因爲目光看不見,便認爲它不存在。氣的聚散只有明顯和幽暗的差別,沒有有和無的區分。他用水和冰的關係來說明太虛和氣的關係:水凝則爲冰,冰釋則爲水;太虛聚則爲氣,氣散則爲太虛。最後,他得出結論說:“知太虛即氣,則無無。”這是說,太虛就是氣,所以無所謂無。
張載依據“太虛即氣”說,批判了兩種錯誤觀點:一種觀點認爲太虛是氣的根源,氣是太虛所產生的,這就是道家“有生於無”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爲萬物是空無的太虛中出現的幻象,這就是佛教認爲山河大地都是假象的觀點。張載認爲,這兩種觀點都是錯誤的。他指出,如果說“虛能生氣”,那就等於說,虛是無窮的絕對的,氣是有限的相對的,這就把本體(體)和現象(用)割裂了,陷入了老子“有生於無”的錯誤,不認識有無統一的原則。如果說萬象只是太虛中表現的事物,以“虛無”本體爲真實,以萬物爲假象,那就等於說,太虛和萬物並不相互依存,又把本體(性)和現象(形)割裂了,這就陷入佛教以爲山河大地都是因眼花而看到的幻景的謬論了。
張載認爲,一個“虛無”的實體,不可能產生有形的具體事物。他依據本質與現象統一的原則,揭露了佛、老唯心主義本體論的認識論上的錯誤根源。張載在這裡堅持了太虛即是氣,氣是萬物統一的唯一的實體的唯物主義觀點,從而有力地駁斥了佛、老宣揚的唯心主義。
張載認爲,氣是經常運動永恆變化的。他說:氣充滿於太虛,它上升下降,迅速運動,高飛遠揚,沒有停止。氣爲什麼能運動變化呢?就是因爲氣內部含有正反兩方面,陽和陰。這統一的氣叫做“太和”。張載認爲“太和”的氣中就含有運動變化的本性。
他說:“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沈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綱縕相蕩、勝負屈伸之始。”這是說,“太和”作爲陰陽二氣的統一體,其中都含有正反兩方面相互作用,正面的陽氣沉、升、動,反面的陰氣沈、降、靜,這兩方面相互作用就是氣的本性,於是就發生了相互滲透、相互推蕩、此勝彼負、或屈或伸的變化。張載認爲氣的運動變化是非常複雜的,微妙而不可以預測的。《易傳》中曾說:“陰陽不測之謂神。”張載用“神”字來表示氣的微妙不測的變化。他說:“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爲化,合一不測爲神。”
這是說,氣有陰陽的對立,陰陽相互推動,逐漸轉移,這是“化”;陰陽又相互結合,變動微妙不測,這是“神”。他又說:氣的本性爲太虛,神妙不測,“神”和“性”都是氣所固有的,“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他所說的“神”和“性”,是指氣本身所固有的運動和變化的性能。他用這些說法來表示世界的物質實體具有運動和變化的本性。
在反對佛、老的虛無主義的鬥爭中,張載還對“氣”的觀念作了比較明確的解釋,他說:所謂氣,並非一定等到鬱結蒸發出來,或凝聚起來,我們的眼睛能夠感受到,纔算是氣。凡有剛柔、動靜的,可以說廣大、深遠的現象都是氣,一切現象都是氣。張載認爲,氣無形而有象,氣的基本特點就是有運動、有靜止、有廣度、有深度。
這是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哲學對於世界的物質實體所作的一種新的解釋。它把運動變化和佔有空間,作爲實體的主要規定性,從而同一般的氣體區別開來。這樣,就有力地批判了佛、老的虛無主義,捍衛了實體的物質性。
張載強調“太虛即氣”,強調氣的神妙不測的運動本性是氣所固有的。這是唯物主義思想。但是,由於他不瞭解世界的物質實體即是萬物的總體,有時把“太虛之氣”看成是超越於萬物之上的東西,從而又把無形的太虛與有形的萬物對立起來。他說:“太虛爲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爲濁,濁則礙,礙則形。”又說:“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爾。”
這是說,無形的太虛是清氣,清氣流通不滯,所以神妙;清氣的對立面是濁氣,濁氣就不靈活,有惰性,就成爲有形的萬物。有形的萬物都只是神妙變化的粗糙的結果。“神”本來是表示物質實體變化的微妙不測的性能,但一轉而講“神”是微妙而物不微妙,這就把神與形看成是截然對立的兩個方面。這樣,便爲通向唯心主義開了後門,造成了他唯物主義自然觀的不徹底性。這些也是他的唯物主義自然觀中的唯心主義雜質。他雖然過分地誇大了神與形的對立,太虛與萬物的對立,但還是斷言神與形、太虛與萬物都統一於氣,所以他的體系還不是二元論,仍是氣一元論。
氣的運動變化的本性,也叫做“屈伸動靜終始之能”,他說:這種變化的能力,從其作爲萬物微妙變化的動力來說叫做“神”,從其貫通萬物變化的過程來說叫做“道”,從其作爲萬物的本質來說叫做“性”。所謂“屈伸動靜終始之能”,就是運動變化的作用。這個運動變化的作用,他又叫做“虛實動靜之機”。所謂“機”表示運動變化的內在動力。他曾經解釋所謂“機”說:“凡圜轉之物,動必有機。既謂之機,則動非自外也。”
總之,所謂“能”,所謂“機”,即是氣的自己運動之內在的源泉,也是萬物運動變化的根據。張載肯定了物質的自己運動,物質具有運動變化的內在根源,運動變化是物質世界的內在本性。
在反對佛老虛無主義的鬥爭中,張載還探討了物質世界變化的規律性問題。他認爲,氣的變化是有理的,他說:“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塗,然其爲理也,順而不妄。”天地的氣,雖然時聚時散,或相攻(排斥),或互取(吸引),變化百種不同,但都遵循一定的規律,這就是“理”。“理”指氣的運動變化的規律性。張載肯定萬物都有理,他說:“萬物皆有理。”又說:“天地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
他明確肯定“理”是客觀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他說:“理不在人,皆在物,人但物中之一物耳。”這是說,“理”是在物的,是不能脫離事物而獨立的。在張載的哲學體系中,理是從屬於氣的。
張載關於理的看法是唯物主義的,與後來二程關於理的看法截然不同。張載認爲,世界的物質實體以及天地萬物,其運動變化都有一定的規律性,不能把物質世界看成是虛妄的。據此,他指出,佛教唯心主義的錯誤,就在於不知道世界變化的客觀規律,從而把人的主觀意識作爲天地的原因,“釋氏便不窮理,皆以爲見病所致”,於是導出了以“世界乾坤爲幻化”的謬論。
二、樸素的辯證法
張載對自然現象進行過研究,因而對於事物現象中矛盾對立的情況有所認識,在反對佛學和老莊玄學的鬥爭中,發展了《易傳》中的樸素的辯證法的宇宙觀。
張載肯定物質世界是不斷運動、不斷變化的,而運動變化的原因在於物質存在的內部;物質世界是自己運動自己變化的。物質世界爲什麼能運動,能變化?就在於世界的物質實體之中含有正反兩方面,這兩方面相互作用就引起變化。因此,在宇宙觀上,張載提出了“一物兩體”的辯證觀點。他說:“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此天之所以參也。”作爲世界物質實體的氣是一個統一體(“一物”),它又包含兩部分(“兩體”),這兩部分相互作用,既相互對立,又相互統一在一個實體中;因其是對立面的統一體,故神妙不測;因統一體中包含對立面,故變化無窮。對立的相互作用就是變化運動的根源。對立面合成統一體,叫做“參”。
張載還着重說明了“兩”和“一”的關係即對立面與統一體的關係。他指出,沒有對立面,也就沒有統一體;如果對立的兩面不在統一體中,則對立的兩方面也就不會相互作用了。他說:“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這是說,無形的虛與有形的實,運動與靜止,聚結與分散,太虛的清與萬物的濁,都是對立的兩方面,歸根結底都是統一的。張載所謂“一”指統一體而言。在他看來,一個東西總有對立的兩方面,或矛盾的兩方面,這一點是正確的。但是,他所說的“一”,有時還有另一層意思,是指對立面尚未分化和相互融合的狀態,因此,他把陰陽二氣的統一體又稱爲“太和”。這種觀點,便非常錯誤了,又使他滑入了形而上學的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