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二字是他自己體會出來的,這是他的哲學體系的最高範疇。他認爲,這個“理”是永恆的,是自己存在的。他說:“天理雲者,這一個道理,更有甚窮已?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來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這是說,“天理”不因爲社會上有堯那樣的好人就存在,也不因爲有桀那樣的壞人就滅亡,個人行爲的好壞,不影響“天理”的變化。“理”永遠是那樣,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這“理”究竟是什麼?其實就是封建的倫理綱常。程顥說“爲君盡君道,爲臣盡臣道,過此則無理”,“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理”的內容就是父子君臣的封建等級關係的標準。程顥的“天即是理”的學說實際上就是把封建倫理關係神聖化,把維護封建君權和父權統治的封建道德看成是永恆的絕對的真理,看成世界的唯一根源。
程頤認爲,“理”是萬事萬物所根據的法則,是物質世界的“所以然”。
程頤肯定萬物都有理,他說:“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則,一物須有一理。”這“理”就是事物的所以然。他又說:“物理須是要窮,若言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顯。若只言天只是高,地只是深,只是已辭,更有甚?”這是說,天高,有其所以高;地深,有其所以深。如說天就是高,地就是深,那是不肯研究罷了。他認爲,萬物各有其理,但在根本上,萬物之理只是一個“理”。他說“天下之物皆能窮,只是一理”,“萬物皆是一理,至如一物一事雖小,皆有是理”。
他曾提出“理一分殊”的說法,認爲萬物之理是一個,而每一物又彼此不同,互有分別。但他特別強調萬物一理。這個統一的理也就是物質世界的所以然,他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道非陰陽也。所以一陰一陽,道也。”又說:“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他認爲陰陽之氣也有其所以然,這就是最高的“理”,就是世界的最高根源。他認爲天地萬物都有其所以然,而這所以然是脫離物質存在的獨立的實體。這就是以爲物質世界是以“理”爲依據的,“理”是宇宙的最高實體。程頤認爲,這“理”是自然界的最高原則,也是社會的最高原則,他說:“凡眼前皆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至於君臣父子間,皆是理。”達“理”也就是君臣父子等封建倫理關係的標準。又說:“天地之間,無適而非道也。即父子而父子在所親,即君臣而君臣在所嚴。以至爲夫婦,爲長幼,爲朋友,無所爲而非道。”他所說的“道”和“理”,原來就是“忠君”、“孝父”等封建倫理觀念。程頤把封建的倫理觀念絕對化永恆化了,認爲是萬物的普遍的理,是世界的最高的規律。這就是他的理一元論的唯心主義的實質。
二程強調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別。形而下的即是物質世界,他們認爲這不是根本的;形而上的是“道”和“理”,他們認爲這纔是最根本的。當時張載提出氣一元論的唯物主義學說,肯定氣是最根本的東西。
二程從唯心主義的觀點反對張載的唯物主義學說。程顥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虛一大爲天道,則乃以器言,而非道也。”“或者”指張載,“清虛一大”指張載所講的“太虛”。張載認爲,太虛是氣的原始狀態,是物質世界的最初根源。程顥認爲,“太虛”是物質性的,不足爲根本。
二程認爲形而上是形而下的根本,也就是認爲理是氣的根本。程頤說“有理則有氣”,又說:“有理而後有象,有象而後有數。”這就是說,理是第一性的,氣是從屬於理的。這就是認爲在物質世界之上有一個觀念性的實體支配物質世界。唯物主義者肯定物質是永恆的,不滅的。當時張載認爲氣只有聚散,永遠存在。程頤則認爲氣有生有滅,他說:“凡物之散,其氣遂盡,無復歸本元之理。”又說:“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窮,更何復資於既斃之形,既返之氣,往來屈伸者理也。”這就是認爲,氣不斷地產生,不斷地消滅,而“理”則是永恆的,有“理”在那裡,就有氣被產生出來。
程顥講天即是理,又講天即是心,表現了主觀唯心主義的傾向。程頤的體系是比較明確的客觀唯心主義,事實上客觀唯心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沒有嚴格的界限,本來是相通的。
從二程對於張載的氣一元論的批評看來,在自然觀方面,哲學上兩條路線的鬥爭是尖銳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條路線的界限是很明確的。
二程又把理和心聯繫起來,程顥講“天者理也”,又說“天”就是人的心,“只心便是天”。他更從“心便是天”的觀點攻擊唯物主義。他說:“若如或者別立一天,謂人不可以包天,則有方矣,是二本也。”這裡的“或者”指張載。張載認爲天在心外,天是物質世界,是獨立於人的主觀意識的客觀存在,程顥以爲那就是二元論了,而他自己則是唯心的一元論。事實上,張載認爲心出於天,是唯物的一元論。
程頤也認爲理和心是一貫的,他說:“在天爲命,在人爲性,論其所主爲心,其實只是一個道。”又說:“在天爲命,在義爲理,在人爲性,主於身爲心,其實一也。”這是說,存在於人身上的理就是心,心與理是一個。理是客觀精神,心是主觀精神,客觀精神和主觀精神只是一個精神。所以,二程雖然強調所謂理,以理爲最高範疇,實質上是一種唯心主義。
二程也批評佛教,程頤曾講他們和佛教的區別說:“聖人本天,釋氏本心。”這裡他以天與心對立起來,但他所謂的天即是理。程頤認爲一切出於理,佛家認爲一切出於心。這是客觀唯心主義與主觀唯心主義的差異。
二程也講對立的普遍性。程顥說:“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又說:“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陽長則陰消,善增則惡減。斯理也,推之其遠乎!人只要知此耳。”萬物都是成對的,有一物就有與之對立的另一物。對立之間有彼消此長的關係。程頤說:“天地之間皆有對,有陰則有陽,有善則有惡。”又說:“道無無對,有陰則有陽,有善則有惡,有是則有非,無一狡無三。”
對立是普遍的,一切事物都是兩兩對立,沒有獨,也沒有三。二程也認爲事物是變化的。如程頤說:“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終。”但二程雖然肯定對立的普遍性,除了說過生必有死、始必有終之外,很少談到對立面的相互轉化,而特別重視變中的不變。程頤說:“天地之化,雖廓然無窮,然而陰陽之度,日月寒暑晝夜之變,莫不有常,此道之所以爲中庸。”
在他們看來,這個變中之“常”纔是最重要的。這變中之“常”就是“道”,就是“理”。二程雖然承認變化與對立,但終究是宣揚形而上學。因此,他們竭力反對王安石的變法措施,主張復古,說什麼“爲治之大原,牧民之要道,則前聖後聖,豈不同條而共貫哉”,斷言“聖人奉天理物之道”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二程的這些觀點和董仲舒是一致的。董仲舒也講陰陽、君臣等的對立,但強調“天不變,道亦不變”;二程雖講陰陽、善惡的對立,卻強調理是永恆不變的。雖然講對立的普遍性,實質上仍是宣揚形而上學。
程頤把認識過程講得比較曲折。他認爲心中有知,心中本來具有完備的知識,但心都又不能直接認識自己,必須用格物的功夫,然後才能達到心的自我認識。他說:“知者吾之所固有,然不致則不能得之,而致知必有道,故曰致知在格物。”在他看來,格物所得之知乃是心中本來固有之知。程頤提出對於《大學》中所謂“格物”的新解釋。他以爲“格”是“至”的意思,“格物”即是“至物”,即是就物而窮其理。他說:“格至也,如祖考來格之格。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他認爲,窮理的途徑主要是讀書討論和應接事物。他有時也講研究自然界,如說:“語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語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學者皆當理會。”但他更注重內省功夫,所以又說:“致知在格物,格物之理,不若察之於身,其得尤切。”
程頤又分別了“見聞之知”與“德行之知”,他說:“聞見之知,非德行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也,今之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行之知不假見聞。”見聞之知相當於感性認識。德行之知的意義比較複雜,既指關於倫理道德的認識,又指關於事物根本原理的認識。在他看來,這兩者是一回事。
德行之知在一定意義上接近於理性認識。他肯定見聞之知是從外來的,而認爲德行之知不憑藉見聞,是主觀自生的,這是先驗論的謬妄觀點。如果沒有感性的基礎,那關於事物根本原理的理性認識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只能是一種虛假的認識。程頤所講的覺悟,就是虛假的東西。
由於強調“知”的作用,程頤還提出行難知亦難的觀點。他說:“非惟行難,知亦難也。《書》曰:‘知之非艱,行之唯艱’。此固是也,然知之亦自艱。比如人慾往京師,必知是出哪門,行哪路,然後可往。如不知,雖有欲往之心,其將何之?自古非無美材能力行者,然鮮能明道,以此自知之亦難也。”程頤宣揚認識就在於認識“天理”,在他看來,只要認識了“天理”,就無往不合於道。程頤的唯心主義認識論是和他的道德修養學說聯繫在一起的。
二程的認識論是一種唯心主義的唯理論,也就是一種先驗論。他們認爲人的心中本來是有知的,在心上反省內求,就可以認識一切真理,程顥說:“嘗喻以心知天,猶居京師往長安,但知出西門便可到長安,此猶是言作兩處,若要誠實,只在京師,便是到長安,更不可別求長安。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當處便認取,更不可外求。”
這是說,真理的來源在於內心,內求於心,就可以認識一切真理。這是一種徹底的先驗論。據此,他反對了張載的心外求理的唯物主義觀點,說什麼“窮理”和“儘性”是一回事,“窮理盡性至命,只是一事。才窮理,便儘性;才儘性,便至命”。他更認爲人生來就有良知,“良能良知,皆無所由;乃出於天,不繫於人”。所謂良知即天賦的先驗認識。據此,他又反對了王安石注重感覺經驗的思想,說什麼“王安石博學多聞則有之,守約則未也”。
程頤還討論了知行問題,提出知先行後的學說。他認爲,知是行的根本,必須先有認識,有了認識,自然會照着所知去做,如沒有認識,就無法行動。他說:“須以知爲本,知之深則行之必至,無有知之而不能行者。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淺。飢而不食烏喙,人不蹈水火,只是知。人爲不善,只爲不知。”他認爲,人不吃有毒的東西,因爲深知它有毒;人不向水火裡走,因爲深知水火能致人於死。但是,我們要問,怎樣才能認識毒物有毒呢?怎樣才能認識水火的危險呢?這還是由於以前的人的嘗試和實踐。程頤知先行後的唯心主義觀點,實際上顛倒了知行的本來的關係。這種知先行後的學說,堅決否認知從行中來,完全是唯心主義的。
程頤認爲,窮理須先一件一件進行研究,積得多了,就能豁然貫通,認識最根本的理了。他說:“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自有貫通處。”先是積習,然後貫通。這貫通不是歸納,不是科學的總結,而是一種恍然覺悟。“須是集衆理,然後脫然自有悟處。”這種脫然的覺悟,是一種神秘境界。
四、二程的人性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