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忠義岳母刺字~恨無力老種歸天〗
詩曰:
盡忠報國何須提,古往今來盡皆知。
空頭話語說千遍,血灑疆場幾人識?
胸藏猛虎天地闊,單槍匹馬蕩重圍。
一死望城今猶恨,功勳鑄就漢人魂。
話說金軍攻克太原、真定兩府,便使楊天吉、王汭往見宋少帝趙桓,名爲問罪,實爲羞辱。
太原至汾州僅二百里,粘罕趁勢派遣大將銀硃孛堇出兵汾州,意欲招降。汾州知州張克戩字德祥,見金軍兵臨城下,急招本州通判韓琥、守將麻世堅、兵馬都監賈亶商議,全力抗敵。這張克戩乃是張叔夜堂弟,皆是侍中張耆曾孫。
哪知麻世堅貪生怕死,半夜斬關逃出汾州,韓琥戰死,張克戩集士卒、百姓厲聲叫道:“太原既陷,吾固知汾州難保。然義不忍負國家、辱沒列祖列宗,願與此城終始以明吾節,同存同亡。諸君其自爲謀,或留或去,悉自做主,我不強求。”
百姓、士卒皆泣不能仰視,伏地痛哭,異口同聲回道:“張公我之父母官也,願盡死聽命。”張知州乃厲兵儆守。
粘罕統兵至城下,張克戩率將士擐甲登陴,雖屢卻敵,而援師訖不至。
這日都監賈亶與張知州說道:“平遙、介休、孝義各縣已被鶻沙虎攻破,近聞粘罕在州南二十村伐木作攻城器具,大戰恐迫在眉睫。”
張克戩道:“生死皆是天命,百姓不懼,我何所懼。”正說話間,忽報粘罕使者至。
賈亶大怒道:“欺人太甚,我必殺之。”遂拔劍在手。
張知州急止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乃引從人來見使者。
那使者見了張知州少禮不拜,昂首叫道:“大國使者見過張知州。”
賈亶手握鐵劍,怒道:“見了我家知州,何爲不拜?尚敢自稱大國,豈有此理!”
張知州道:“將軍休怒,卻看粘罕有何話說?”
那使者徐徐言道:“我家元帥欲使知州從降,免得相殺,使百姓塗炭。”乃於懷中取出粘罕勸降書信,賈亶一把扯過,遞與張知州,張知州看也未看,以火焚之而不拆啓,將使者哄出汾州。使者滿面羞愧回見粘罕,粘罕再遣使者入城,張知州依舊如前。粘罕見汾州不可降,只得使完顏婁室調兵萬騎來攻。
張知州身率將士披甲登陴,力抗金兵,城內卻有十人四處散播降金之語,張知州怒斬十人於市,降言頓息。
粘罕領軍列陣汾州城下,張克戩身立城頭,指金兵大罵,使霹靂炮向金軍猛轟,炮中一酋,當即炸成肉泥,立時斃命。張知州大笑道:“我當金人銅頭鐵軀,不過肉身而已。”金人越攻越急,張知州自度不得免死,手寫草書遺表以及與妻子遺書,縋州兵城外持抵京師。
次日,粘罕率軍從城西北殺入,都監賈亶迎戰。那賈亶武藝高強,力大無比,慣使一條鐵方四棱槊,重五十斤,每戰只進不退,因此人稱“小單通”。
賈亶知金兵攻入,一馬當先持槊殺入敵中,左衝右突,勢不可擋。粘罕見了,大叫道:“哪位將軍擒此匹夫?”先鋒耶律塗山手揮***應聲而出,身騎青駒直取賈亶,賈亶見其來的兇猛,厲聲大喝:“鼠輩,敢來送死!”
耶律塗山大叫道:“吾耶律塗山,折家軍尚敗於我手,若要免死,早些降了!”賈亶挺槊來戰耶律塗山,塗山掄刀來迎,混戰之中,賈亶身中流矢數十,被金兵亂槍戳於馬下,粘罕引軍直攻府衙。
張知州聞知賈亶被害,猶率衆巷戰。粘罕下令能生擒張克戩者,賞金百兩,張知州聽聞,怒道:“我生爲大宋之人,死爲大宋之鬼,怎能受賊之辱。”乃戰至最後,歸家卸甲,取出朝服,穿戴整齊,焚香望南祭拜,拔劍自刎而死,一家相隨死者八人。
粘罕攻入其家,見張知州守節已死,甚是欽佩,使人依禮將張知州與家人葬於後園,羅拜設祭,爲其立廟。後此事爲朝廷所知,天子下詔封贈張克戩爲延康殿學士,贈銀三百兩、絹五百匹,並在鄉里張榜頌揚,至紹興年間,諡號“忠確”。
粘罕既取汾州,完顏婁室又取石州,及石州屬縣方山、離石、平夷。粘罕又使完顏阿骨打女婿蒲察石家奴率兵三千,破壽陽攻平定軍。這平定軍不過是方圓數裡的一座軍城,只容得幾百戶人家。
卻說平定軍文官知軍見金兵壓城,早已逃遁。只有一個武官知軍姓季名霆,領人死守。這季霆本爲武德大夫、祁州團練使,現以河東路分都監差遣身份禦敵,平定軍中不滿千人,馬不過數十匹。
此時岳飛正在軍中,已由偏校擢升進義副尉。岳飛聞金兵已至,往見武事知軍季霆說道:“知軍大人,不必煩憂,飛有一計,今夜可大破金兵。”
季霆見說,問道:“鵬舉說來。”
岳飛道:“粘罕連日征戰,雖取勝仗,然兵馬疲弊,派軍前來,卻紮營不攻我軍,乃遠途奔波,士卒無力所至。鵬舉不才,只求二百兄弟,夜襲金營,焚其攻城器具、糧秣,粘罕親至,能奈我何!”
季霆大笑道:“鵬舉高見,就依汝之言,你可選兵二百,突襲金寨。”岳飛得令,便召集王貴、徐慶、張用、孟邦傑幾人言說計策。
王貴道:“金人紮營五里外,我願爲先鋒。”徐慶、張用、孟邦傑亦是爭令。
岳飛道:“此番非比往日打仗,我等兄弟當分五路,各自引四十兄弟,多備火具,以響箭爲令,齊焚敵軍輜重、器械,不可戀戰,違令必吃軍法,列位兄弟可聽明白。”那四人齊聲應允,日落後,岳飛五人,各引四十兵卒,分五路殺奔金營,直至金營外,搬開鹿角,岳飛放起響箭,五路人馬一擁殺進金營,逢人便砍,遇人便剁,四處燃起火來。
再說蒲察石家奴提兵至平定軍城外,扎住大營,以爲勝券在握,悠然自得,獨自在帳中掌燈飲酒,不覺大醉,伏案而眠。不知酣睡幾時,忽聽帳外人喊馬嘶,軍士進帳來報,石家奴驚慌而醒,急出帳來見營內大火,亂作一團。
石家奴大叫道:“我奉完顏婁室將軍使令來徵,若是一敗塗地難見粘罕元帥。”又叫擂鼓聚兵。兩旁力士擂起畫鼓,一通鼓敲罷,軍士漸漸聚攏,石家奴急令反攻。
岳飛五人見金兵勢大難扼,宋兵亦死傷甚重,只得且戰且退,二百餘人只殺剩數十,岳飛幾人分別殿後,亦殺死金兵頗多,石家奴見宋軍後隊彪悍,夜深,亦不知有無埋伏,便令收軍。拂曉,岳飛方引着殘兵退回平定軍城裡。知軍季霆迎着,問了原委。
岳飛與季霆說道:“敵軍攻城器械多已焚燬,奈何我等人少難以久戰,折損過百,實乃鵬舉之過,只聽將軍責罰。”言罷,跪地請罪。
季霆道:“鵬舉休如此說,我軍本就兵少,寡不敵衆,理所應當,本將無怪罪之意。”乃扶岳飛起身,同入城裡,共商對敵之策。
再說蒲察石家奴平明查看傷亡,竟死四百餘人,內中有百夫長、五十夫長數人,十夫長、五夫長數十人。石家奴怒不可遏,統軍攻打平定軍城,連攻數日不克。忽報東路軍四太子兀朮攻破承天軍寨,使蒲察世傑前來助戰,石家奴親往迎迓,二人下馬相見,訴說戰況。
石家奴道:“我軍連日攻城不利,軍兵傷亡過千,可喜將軍到來。”
蒲察世傑道:“我奉宗弼將軍重託,自當破城殺敵,將軍勿憂。”
石家奴遙指平定軍城道:“世傑將軍幾日可下此城?”
蒲察世傑道:“彈丸之地,半日足矣。”乃翻身上馬,親冒箭雨,統兵至城下,下馬持短刃,攀雲梯殺上城頭。世傑勇力絕倫,宋兵不能擋,金軍乘勢攻破軍城,知軍季霆戰死,只岳飛連同王貴、張用、徐慶、孟邦傑領殘餘突圍而出。蒲察石家奴攻破平定軍,餘怒未平,自是屠城不提。
且說岳飛幾人各帶軍器,騎馬向南而行,張用問道:“嶽大哥,我等何去何從?”
岳飛道:“只好先回原籍,再做區處。”
王貴道:“也只好如此了。”於是將殘餘人馬盡皆遣散,岳飛五人尋路向湯陰而行。
路上岳飛問道:“你等可聞孫益之事?”
徐慶道:“略有耳聞,此人爲救太原,領兵硬闖粘罕營壘,單騎至太原城下,奈何知府張孝純不與啓門,孫益一氣之下,孤身殺入重圍,歿於太原城外。”
岳飛道:“孫益真丈夫,好男子也。我等兄弟將來必做此等英豪,心無欹斜。上則不辱列祖列宗,下則不負父母妻兒。亦可保家衛國,留得清名於世,豈不美哉。”王貴幾人點頭稱是。岳飛幾人回了湯陰,嶽夫人劉氏已生次子嶽雷,岳飛高興萬分,自是與家人相聚。
岳飛自回湯陰縣,向來無事。一日,兄弟幾人到岳家相聚閒話,徐慶道:“金軍日益攻城掠地,我等理應爲國效力,再次從軍。”
張用道:“掌軍之將甚多,卻不知投何處去好?”
王貴道:“這相州先時被金國所佔,雖已還歸大宋,終究兵寡將弱,若是金軍復來,依舊丟了。若要保存社稷,當投明主。”
孟邦傑道:“兄長有所不知,康王趙構現如今已到相州,聽說是老皇帝第九子,文武雙全,真可算得明主,不如前去投軍。”
岳飛道:“此事我也知曉,聽說康王幾次出使金軍,膽識過人,幾位兄弟各自回家打點,我等即日動身,前去投軍。”岳飛之母姚太夫人聽了自屋中轉出,王貴幾人見了,各自起身施禮。
老夫人對岳飛說道:“分君之憂曰‘盡忠’,保境安民曰‘報國’。我兒無論身在何處,此四字斷不可忘。”
岳飛道:“母親教訓,兒不敢忘,不如就將此四字刺在兒的脊樑上,出門在外,便時時念及母親諄諄教誨。”
王貴道:“妙啊!如今我宋國人,多有紋繡,這四字不知勝過紋繡多少?”徐慶等人個個稱是。
岳母姚太夫人說道:“我兒不怕疼麼!”
岳飛道:“爲國從徵,死且不懼,何怕疼乎!只願母親下得去手。”
姚太夫人道:“既然如此,便好。排擺香案,祭過祖宗,就可刺字。”香案備好,太夫人使岳飛妻劉氏研磨,命岳飛跪於父親嶽和靈位前,褪去上衣,露出脊背來。
姚太夫人先以“盡忠報國”四字寫於紙張上,又將紙張敷於岳飛脊背,乃以繡花針按着字體針針見血的刺着。
少刻,姚太夫人將“盡忠報國”四字刺完,將紙張取下,血跡揩淨,再用醋墨塗抹,那四字便永不褪色了,姚太夫人亦是滿頭大汗,方坐下休息。
姚太夫人道:“我兒今日有此四字,當盡忠報國,勿以老身爲念。”
次日,岳飛幾人各自辭別家小,趕奔相州。到了相州,得知武翼大夫劉浩正在招募義士,收編河北潰兵,岳飛與衆兄弟便投其帳下,爲國效力不提。
卻說此時楊震因破方臘,功升五等,鎮守麟州建寧砦,被遼國餘孽小鞠鞢率幽薊叛卒與夏人、奚人圍困。
這小鞠鞢本遼國初亡之時,西逃之將,招合羌民十餘萬,破豐州,又攻麟州諸城,楊震之父楊宗閔曾率兵馬屢次將其擊敗,擒獲小鞠鞢父母、妻子。太原被金軍所破,小鞠鞢知有隙可乘,欲復大仇,便將建寧圍困,楊震無有救兵,只得固守。
小鞠鞢親至建寧城下,扣壁與楊震喊道:“汝父奪我居所,破我兵馬,掩我骨肉,我忍死到今日,只爲復仇而來。楊子發你無退路,若舉城降我,我當全汝性命。”楊震手扶垛口,見小鞠鞢離城不遠,取弓箭急射,小鞠鞢持盾遮擋,箭不能傷,咬牙切齒,令兵馬攻城。
建寧城守兵不滿百人,楊震與戰士相約,殺敵一人,賞錢若干,府庫帑竭,繼以家人衣服、珠玉,官吏士卒無不感激效死。
楊震與小鞠鞢相戰十餘日,終因矢盡力乏,被敵攻入城中,楊震與子楊居中、楊執中力戰陣歿,全家皆死,唯有長子楊沂中從徵河北獨免。次年,楊震父宗閔亦爲王事死於長安。楊震時年四十四歲。建炎二年,朝廷詔令贈武經郎。此爲後話。
宋少帝得知麟州建寧砦失守,河北又屢傳敗報,心急如焚,急命尚書左丞王辨隨同康王趙構出使斡離不軍,王辨推辭不受。王辨又上書勸言天子領兵親征,少帝一怒將王辨貶爲單州團練副使,乃命馮澥代其隨康王出使金軍。
卻說太原陷後,种師道再起巡邊,至河陽,思道:“河北不保,金軍必大舉入侵,京城四戰之地,難以堅守。”乃上疏請天子臨幸長安,以避其鋒芒。朝中大臣以爲种師道畏怯,又請天子將种師道召回。師道內心悲憤,既至京城,舊病復發,不能朝見天子。
直至十月末,种師道病重,在臥榻上與妻尹氏徐徐言道:“吾一生無愧天地,然則不能用殘軀馳騁疆場,驅除外寇,實乃恨也!九泉之下,見到我弟師中,不知有何話說。”言罷而卒,終年七十六歲。師道有子二人,名種浩、種溪,皆死於師道之前。
天子親臨祭奠种師道,悲痛哭泣,加贈開府儀同三司。後至建炎,加贈少保,諡曰“忠憲”。
种師道本種家將門之後,種記之子,容貌魁偉,美須數尺,能使百餘斤雙金錘,頗有後漢馬援丰姿,曾立功於西邊,世人皆知其忠義。
史官曾論種家將道:“宋懲五季藩鎮之弊,稍用逢掖治邊陲、領介冑。然兵勢國之大事,非素明習,而欲應變決策於急遽危難之際,豈不僕哉。種氏自世衡立功青澗,撫循士卒,威動羌、夏,諸子俱有將才,至師道、師中已三世,號山西名將。徽宗任宦豎起邊釁,師道之言不售,卒基南北之禍。金以孤軍深入,師道請遲西師之至而擊之,長驅上黨;師中欲出其背以掩之,可謂至計矣。李綱、許翰顧以爲怯緩逗撓,動失機會,遂至大衄,而國隨以敗,惜哉!”
後黃道周有述贊說种師道:
老种師道,宋末主兵。
非貫不悅,即忤蔡京。
帝問邊事,不敗爲精。
來則以應,妄動事生。
遼功未立,近擾先驚。
揚言援至,前擊後衝。
敵漬斬獲,城功始成。
再徵臧底,斬惰先登。
師才八日,敵已削平。
遼乃鄰也,伐之何名。
白溝戰敗,轉互相傾。
再起河北,或止勿行。
師道及進,直壓敵營。
帝聞而喜,虜憚而停。
平仲心忌,戰以速爭。
種請少緩,帝亦不聽。
既而戰敗,功罪無憑。
大都亂世,良將空稱。
既病而死,方痛撫膺。
正是:一朝忠良將,世世誇不盡。
若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