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雍丘誅佞~姚平仲入蜀得道〗
詩曰:
青天在上不可欺,酆都獄法真驚奇。
罷職丟官恁爲輕,惡事做盡豈能逃?
隱姓埋名蜀中行,山中逢神又遇仙。
道在虛無合自然,始知我命不由天。
話說何灌戰死,斡離不使蕭三寶奴、耶律忠、王汭同李梲入汴京,索要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騾各一萬,駱駝一千頭,雜色緞一百萬匹,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府,尊金帝爲伯父,令親王、宰相爲質,送金軍北渡黃河,纔可議和。
趙桓不顧朝臣反對,竟允斡離不,令全城搜刮金銀,籍沒倡優家財,使張邦昌與康王趙構出使金軍,稱金國爲“大金國”。
時道君皇帝已至鎮江,金人攻陷陽武縣,知縣蔣興祖不屈而死,天子以兵部尚書路允迪籤樞密院事。封幼子趙諶爲大寧郡王,是日,大風飛沙走石,一日方止。
且說統制官馬忠統兵解太原圍,被耶律餘睹等擊敗,遂授詔回援京師,正逢金軍圍汴京,放兵掠至鄭州,馬忠率衆猛擊,金軍大敗,京西稍通。
种師道、姚古等西兵並達京師。宇文虛中亦馳歸,收合散卒,得東南兵二萬餘人。宇文虛中又起致仕官李邈,令統領於汴河上從門外駐兵。馬忠又擊敗金軍於順天門外。
天子見情形略有好轉,便使路允迪出使河東粘罕軍,是時平陽府守將劉嗣初以城降金。
天子知种師道督涇原、秦鳳路兵入援,乃以師道同知樞密院事,爲河北、河東宣撫使,統四方勤王兵及前後軍。
且說杭州自蔡鋆死後,百姓拍手稱快,都知武松陷於縲紲,皆鳴不平。林沖在外亦有所聞,急急趕回杭州,會同魯智深,智深將前事講過。
林沖對智深道:“你我難救武松,量現在百姓街頭爭議,況殺蔡京之子,必然上報蔡京,杭州府衙一時難以決斷。”
魯智深道:“師兄有何良策?”
林沖道:“你我須有一人前往京師,央告開封府尹聶山,乞請聖旨,方能救得武松。”
魯智深道:“我向聞聶山先與王黼爲伍,後從蔡京,央他恐適得其反。”
林沖道:“如今蔡京失勢,天下指脊而罵,聶山怎能不爲己考慮?他若爲武松開罪,乃是爲己證身,與蔡黨脫離干係。我雖未識聶山,在東京曾聞,爲人疏雋,喜賙人之急,然恩怨太明,睚眥必報。若好語相央,此事必成。”
智深聽了,說道:“事不宜遲。”拔步要走。
林沖一把扯住道:“師弟好生性急,我本是東京之人,應由我去。”
智深道:“他人能去,師兄卻去不得?”
林沖問道:“這是爲何?”
智深道:“師兄也不曾想,當年爲何上了梁山?那高俅自在東京,耳目衆多,哥哥回京,豈能瞞過?那時,不說武松難救,哥哥也自身難保,還由我去纔是。”
林沖道:“若不提醒,我倒忘了。若這般說,野豬林之事,高賊也未必忘記,師弟恐也去不得。”
智深道:“灑家是個僧人,何人在意?更何況灑家在東京時也未露過臉面,無人認得,師兄儘管放心。”
林沖道:“也好,師弟莫要誤事,早去早回。”
智深也道:“師兄在此,當多聽武松情況,上下週全打點,莫要被奸人所害。”
林沖道:“這不須多講,你自快去。”智深當下與林沖作別,起身趕往東京,一路馬不停蹄,夜住曉行,飢餐渴飲,不在話下。
魯智深一路上聽聞金軍圍攻汴梁,正愁不能入城,到得汴京城外,因种師道等援軍已至,金軍圍城稍解,方得以入城。
智深入城走街串巷半日,方纔訪得聶府,直來扣門。少時,門管先生出門看了智深,說道:“你這和尚,好不蹊蹺,也不見這是何處?倒來討米!”
智深道:“灑家非是討米的和尚,而是饒舌的和尚,此乃府尹私宅,誰能不知!有勞先生告知府尹,就說杭州遊僧來搭救他脫離苦海。”
門管先生怒道:“好個不知進退的禿驢,我家府尹豈是你想見就見的!若要再這難纏,扭了送官。”
智深見說,哈哈大笑,左手將門管拎起,右手握着禪杖推門而入府內,門管先生驚的魂飛魄散,急叫家丁來救,智深只用禪杖將衆人撥開,早驚動了府尹聶山。
聶山出來止道:“大師父且放了門管先生,有話說來,緣何鬧動本府寒舍?”
智深道:“灑家無意攪擾貴府,實乃有事相求,奈何門管不與通融,方出此下策。”聶山見魯智深爲人正直,又這般說,似有隱情,乃屏退左右,相邀智深入舍落座,命人看茶。
聶山問道:“來者是客,大師父何方人士?何事來找本府?”
智深道:“灑家前爲梁山步軍統領,後隨軍征討方臘,‘花和尚’魯智深的便是。現如今灑家師弟武松,因殺蔡京之子蔡鋆,而被拘於杭州衙內,灑家力不能救,因而來至東京,望求於府尹大人,在聖上面前討一封赦文,全我師弟性命,灑家可做牛馬相報。”
聶山一聽,急忙起身施禮道:“久聞梁山義士之名,今日幸會。”轉而又道:“師父可知本官與蔡氏有何干系?”
智深道:“略有耳聞,大人本厚王黼,既而從蔡京。”
聶山道:“師父既知,來此何干?”
智深道:“灑家正知如此,方能前來。”
聶山疑道:“此爲何故?”
智深道:“那蔡京惡貫滿盈,爲天下六賊之首,如今時事大變,新君即位,蔡京失寵,天子爲合天下人心,必誅六賊,聶府尹若能與蔡京畫鴻溝而分界線,方不至被天下唾罵。”
聶山聞言,如夢方醒,急忙起身對魯智深深施一禮道:“多謝師父提醒,真乃如雷貫耳,待明日本官當見陛下,爲武義士申冤寬罪。”
次日,聶山令智深在府中等候,自去見了天子,將武松怒殺蔡鋆之事稟過,天子早有除蔡氏之心,又見聶山爲武松求情,便降了赦旨往杭州不提。
再說魯智深在聶府等至午間,忽見聶山回來,智深問道:“大人,如何?”
聶山笑道:“當今聖上甚是英明神武,已降了赦旨,快馬傳至杭州,師父可放寬心,在我府上靜養幾日。本官又進言天子除蔡京、王黼之流,天子以我有周昌抗節之義,遂賜名昌。”
智深道:“恭喜大人,天子賜名。灑家實不敢耽擱,這就回返杭州,與師弟相見。”
聶昌一聽,倒身下拜,智深急忙扶住道:“大人這是爲何?救我師弟之恩尚未答謝,灑家怎敢受此大禮。”
聶昌道:“不瞞師父說,本府心中只有一事未了,當須師父方能辦到。”
智深扶起聶昌道:“大人有話儘管講來,灑家如有能力,刀山上得,火海下得。”
聶昌問道:“師父可知王黼?”
魯智深道:“此乃天下六賊之一,世人恨透骨髓,咬碎鋼牙,灑家焉能不知!”
聶昌道:“我與王黼有舊怨,曾被其中傷,任德安知府。王黼本是開封祥符人,雖是美風姿,目睛如金,卻以宦官樑師成爲父,稱其爲‘恩府先生’,爲人所不恥。倚仗樑師成之名,曾強奪門下侍郎許將之宅,白日竟將許氏全家逐出,道路憤嘆。此人貪婪,多畜子女玉帛自奉,誘奪徽猷閣待制鄧之綱妻妾,反以罪貶竄鄧之綱於嶺南,此皆爲私仇。身爲三公,位至元宰,親做下賤動作,獻笑取悅天子。方臘反,隱匿其事,粉飾太平,後又議聯金取遼,致使金兵入寇,此乃公怨。如此之事,不勝枚舉。吳敏、李綱奏請誅王黼,天子令某除之,使大快人心,奈何無心腹之人相遣!”
智深道:“即是爲民除害,爲國鋤奸,灑家願領此命,助公一臂之力,但不知賊子現在何處?”
聶昌道:“此賊現被本官授天子命抄其家,將其貶爲崇信軍節度副使,去往永州途中。”
智深道:“灑家這就躡其蹤跡,將其殺之,永絕後患。”聶昌再拜謝。
智深扶住道:“大人無需多禮。”聶昌隨即與智深準備盤纏、快馬,智深星夜兼程,追殺王黼不提。
卻說王黼被貶,與家人一路行至雍丘南輔固村驛站,旅途勞乏,做一噩夢,卻是一紅袍大神,身高十丈,鐵鬢鋼須,兩眼如電,左手持鬼鉤,右手提利劍。似伏魔判官鍾馗模樣,與其怒吼道:“爾等陽世奸臣,禍國害民,都將壽盡,還不快來陰司受罪!”吼罷,張開巨口來咬,王黼大驚而醒,滿頭冷汗。
這王黼名義被貶,實則軍兵押送。王黼乃與押差說道:“此地名輔固村,與本官姓名相沖,及早離了纔是。”
爲頭一個防送團練喝道:“你這廝禍國殃民,現已失勢,竟還大剌剌的,與我等指手畫腳,豈不討打!人是苦蟲,不打不行!”說着舉起馬鞭,照着頭臉亂抽亂打,王黼用臂膊遮遮擋擋,受打不過,哀告不絕,家人使些銀兩方纔勸止。
再說魯智深一路尾隨王黼蹤跡來尋,不分晝夜,早趕晚趕,來至雍丘,四處打聽,得知王黼正在輔固村驛站,便直來殺人。
智深來至驛舍,自思一計,夜半偷入驛廚內拾起一把火來將驛館燒着了大半邊,防送公人皆出門救火,智深一閃便尋入王黼屋內,原來押差怕出意外將王黼獨自拘起,與家人相隔。
王黼正在酣睡,忽聽門響,急忙掌燈,卻見一個胖大和尚提條禪杖,立在面前,心中吃驚,顫聲道:“汝是何人?”
魯智深笑道:“阿彌陀佛,過路僧人到此一遊。”
王黼道:“吾乃貴官,與僧人從無往來,快些離去。”
智深問道:“大人可是當朝元宰王將明?”將明本是王黼的字。
王黼道:“知道還不離去,若再胡纏,使人打你出去。”
智深聽了,顏色大變,怒道:“你這狗嘴臉,如今這般,還想咬人!我梁山好漢與你有何冤仇,屢次詬陷我等,灑家今日爲民除害而來,豈能空回!”王黼聞言大駭,要張口呼救,智深早在身邊掣出戒刀,舉手之間,已將王黼封喉,揩淨戒刀血跡,插回鞘內,遂帶王黼之屍離了驛館,棄屍道旁,回返杭州去了。
館驛上下人等撲滅大火,已是天明,押官欲要催促王黼及家人起行,見王黼不在,以爲出逃,四處搜找,卻有民家發現,取其首以獻,押官報於天子,天子以新即位,難於誅大臣,託言爲盜所殺。議者不以誅王黼爲過,而以天討不正爲失刑矣。
時陳東等人再請殺六賊,樑師成以護太子登基之恩,尚留在天子身邊。於是陳東、布衣張炳揭發其前後奸謀,力疏其罪。張炳指樑師成爲李輔國,且言宦官表裡相應,變恐不測。
陳東論樑師成有異志,當正典刑。天子迫於公議,猶未言貶逐樑師成。樑師成心疑,寢食不離帝所,天子出恭,亦侍立廁外,天子無藉口逐之。哪知尚書駕部員外郎鄭望之、親衛大夫康州防禦使高世則出使金營而還,天子乃命樑師成與鄭望之以宣和殿珠玉器玩復往金營爲名,將樑師成誆出。天子先使鄭望之至中書省告諭宰相,師成至即便扣留,天子下詔歷數其罪惡,將少保、淮南節度使樑師成貶爲章化軍節度副使,開封吏護至貶所,行次八角鎮,被賜縊殺,以暴死聞,籍沒其家。
不說惡賊王黼、樑師成已死。卻說武松殺蔡鋆時,杭州通判使人去東京報知蔡京,哪知去人至汴梁,金軍已圍城,京師戒嚴,不得入。京師解圍後,使者入城,蔡京已舉家南下,使者按行跡追及蔡京,將事稟之,赦旨已免武松之罪,蔡京怨憤難平,大病一場。武松雖受些皮肉之苦,被林沖、魯智深帶回六和寺將養數日,卻也無事,三人依舊吃齋唸佛。
再說种師道以西兵入衛,本自兵少,詐言領兵百萬而來,直抵汴京城西,趨汴水南,徑逼敵營。斡離不懼,徙營寨稍北,收斂遊騎,但守咸豐門外牟駝岡,增壘自衛。
天子聞師道至,喜甚,大開安上門,命尚書右丞李綱迎勞。時已議和,師道入見新帝,天子問道:“今日之事,卿意如何?”
种師道說道:“女真不知兵法,豈有孤軍深入他國之境而能善其歸乎?”
天子道:“業已講好矣。”
師道回道:“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餘非所敢知也。”天子遂命師道爲檢校少傅、同知樞密院、京畿兩河宣撫使,諸道兵馬悉隸屬焉。以姚古之子姚平仲爲都統制。師道當時染病,命毋拜,許肩輿入朝。
金使王汭在朝廷頡頏,對天子不敬,望見師道,跪拜稍如禮。天子目顧种師道,笑道:“原來此人怕卿,方纔拜我。”
京城自受圍,諸門盡閉,市無薪菜,百姓困苦。師道請奏道:“如今金軍稍收斂,願啓西、南兩門,使民出入如平常。”天子准奏。
金人有擅過統制官馬忠軍,馬忠怒斬其六人。斡離不令人訴告天子,种師道付以界旗,使自爲制,金人再不敢範。
种師道又對天子請道:“緩給斡離不金幣,使金軍遲歸河北,扼其要路,全殲於諸河。”天子未許。
種氏與姚氏皆爲山西巨室,姚平仲父姚古以熙河兵入援,平仲慮功名獨歸種氏,乃以兵士不得速戰爲言奏於天子,天子遂令城下兵馬緩急皆聽姚平仲節度。
天子遣使者令种師道戰,師道欲等其弟秦鳳路經略使种師中至,並奏言過春分乃可擊敵。時與春分相距八日,天子以爲時長,乃招李綱議事。
李綱道:“金人貪得無厭,兇悖已甚,其勢非用兵不可。且敵兵號六萬,而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已二十餘萬,彼以孤軍入重地,猶虎豹自投檻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必與角一旦之力。若扼河津,絕其餉道,分兵復畿北諸邑,而以重兵臨敵營,堅壁勿戰,如周亞夫平七國之亂。俟其食盡力疲,然後以一檄取誓書,復三鎮,縱其北歸,半渡黃河而擊之,此必勝之計也。”
天子大喜,深以爲然,誇道:“國有李丞相,社稷之福也。”遂約日舉事。天子又在福寧殿召見姚平仲,詢以對策,厚賜金帛,待退敵後與其重賞。
哪知都統制姚平仲勇而寡謀,急於要功,自思道:“如此耽擱,待种師中至,大功必歸種家兄弟,不如先下手爲強,趁夜攻破金營,生擒斡離不,取回康王。”主意已定,遂整馬步軍萬人,出擊牟駝岡金營。此時正是靖康元年二月初一。
夜半,金營火光沖天,喊殺四起,天子得知,乃令人傳旨李綱道:“姚平仲已舉事,卿速援之。”
李綱得旨,率諸將出封丘門,與金人大戰幕天坡,以神臂弓射金人,金兵稍退。再尋姚平仲,不知所蹤。
原來姚平仲夜斫金營,攻克兩寨,但金人夜裡撤去,平仲無功,懼誅亡去。平仲騎青騾一晝夜疾馳七百五十里,達至鄧州,方纔用飯。後又入武關,到長安,欲隱居於華山,又思離京太近,奔入川蜀,至青城山上清宮,人莫識也。留住一日,復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餘里,度採藥者不能至,乃解鞍轡,放走所騎青騾,尋得一石洞隱居。朝廷多次下詔尋其蹤跡,未得。
後至孝宗乾道、淳熙年間始得出山,到得丈人觀道院,纔將當年之事講出。姚平仲那時已八十餘歲,羽衣黃冠,童顏紺發,紫髯鬱然,長有數尺,面上奕奕有光,行路不擇崖塹荊棘,快如奔馬。常與人寫草書,字跡奇偉,卻隱秘不言其得道之緣由。此爲後話。
正是:避禍入深山,未期修成仙。
若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