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劉豫岳飛用間~罷趙鼎秦檜專國〗
詩曰:
一十二年無寧歲,川穀血流人斷頭。
眠鷹病虎無生有,計謀拔去眼中釘。
勸君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賢官紛紛星散去,豺狼坐庭害忠良。
話說天子貶張浚後,召劉光世赴行在。天子問劉光世道:“卿在諸將中最先進。然律身不嚴,馭軍無法,不肯爲國任事,逋寇自資,見詆公論。今罷汝軍權,可服氣麼?”
劉光世道:“臣得陛下榮寵,方有今日。願竭力報國,他日史官書臣功第一。”
天子道:“卿不可徒爲空言,當見之行事。”乃設宴管待,賞其金銀遣歸。
劉光世去後,秦檜上奏:“臣嘗語韓世忠、張俊,陛下倚此二大將,譬如兩虎,固當各守藩籬,使寇不敢近。”
天子道:“此二將正如左右手,豈可一手不盡力邪?”命張俊自盱眙屯兵廬州。又賜吳玠犒軍錢一百五十萬緡,以溫州知州李光爲江西安撫制置大使。
酈瓊叛歸劉豫,岳飛奏道:“願進屯淮甸,伺便擊瓊,期於破滅。”不許,詔駐師江州爲淮、浙之援。
岳飛知劉豫結粘罕,而兀朮惡劉豫,可以間而動。會軍中得兀朮諜者,岳飛陽責之道:“汝非吾軍中人張斌耶?吾向遣汝至齊,約誘至四太子,汝往不復來。吾繼遣人問,齊已許我,今冬以會合寇江爲名,致四太子於清河。汝所持書竟不至,何揹我耶?”那諜者懼死,隨口應合。
岳飛乃作蠟書,言與劉豫同謀誅兀朮事,因謂諜道:“吾今貸汝。”復遣至齊,問舉兵期,刲股納書,戒勿泄。諜歸,以書示兀朮,兀朮大驚,馳白其主。
完顏亶聽兀朮之報,言道:“去歲劉豫藕塘之敗,已失人心,又請立劉麟爲太子,心懷叵測。自酈瓊投其麾下,聞張浚遣人持蠟書遺瓊,劉豫先後使戶部員外郎韓元英、戶部侍郎馮長寧來乞大軍伐宋,實是可疑。汝言無論真假,劉豫兵衆難制,終將尾大不掉。”
兀朮道:“不如佯言酈瓊詐降,命散其兵,而後徐徐圖之。”狼主用兀朮之計,遂以女真萬戶束拔爲元帥府左都監屯太原,渤海萬戶大撻不也爲右都監屯河間,只稱要助劉豫伐宋,劉豫並不疑心。
卻說劉豫在汴京候金主發兵,要復所失城池,卻夜夜有梟鳴於後苑,不得安生。又數日,龍撼宣德門滅“宣德”二字,有星隕於濰州昌樂縣平原鎮。識者謂禍不出百日,劉豫怒而殺之。
未過半月,金主完顏亶令撻懶、兀朮統大軍伐宋,將到汴都,劉豫得知,命其子劉麟出至大名府恩州武城縣相迎。劉麟至武城縣,知兀朮、撻懶已到刁馬河北,並不防備,率數百騎出迎。撻懶使人諭劉麟,止從騎南岸,獨召劉麟渡河。劉麟過河,兀朮卻與撻懶使騎兵分兩翼,將劉麟圍在覈心,一條繩索捆了。
劉麟大叫:“我劉元瑞,齊帝豫子也,何故如此?”
撻懶道:“汝父系謀反之嫌,狼主疑之,故遣我來。”
撻懶、兀朮不由分說,擒劉麟直到汴京,劉豫方與諸將射箭於講武殿,兀朮從三騎突入東華門,下馬執劉豫之手,偕至宣德門,強令劉豫乘以羸馬,露刃夾之。劉豫見撻懶哀道:“昔日得公相助,方建帝號,今日何故無情?”
撻懶道:“四太子告汝謀反,若有冤屈,我可代汝辯之。”遂囚於汴京城外金明池。
翼日,兀朮、撻懶集百官宣詔責豫,以鐵騎數千圍宮門,遣小校巡閭巷間,揚言道:“自今不僉汝爲軍,不取汝免行錢,爲汝敲殺貌事人,請汝舊主少帝來此。”由是人心稍安。置行臺尚書省於汴京,以張孝純權行臺左丞相。僞丞相張昂知孟州,李鄴知代州,李成、孔彥舟、酈瓊、關師古各予一郡。以女真胡沙虎爲汴京留守,李儔副之。諸軍悉令歸農,聽宮人出嫁。得金一百二十餘萬兩、銀一千六百餘萬兩、米九十餘萬斛、絹二百七十萬匹、錢九千八百七十餘萬緡。
於是尚書省奏劉豫治國無狀,當廢。十一月丙午,金狼主詔廢齊國,降封劉豫爲蜀王。劉豫向撻懶哀道:“吾父子無愧於大金。”
撻懶道:“昔趙氏少帝出京,百姓然頂煉臂,號泣之聲聞於遠邇。今汝廢,無一人憐汝者,何不自責也。”劉豫語塞,撻懶迫之行,劉豫願居相州韓琦宅,金主許之。後並其子劉麟徙於臨潢府,封劉豫爲曹王,賜田以居之。劉豫僣號凡八年,廢時年六十五。
僞齊知臨汝軍崔虎,見劉豫被執,心中恐慌,詣岳飛降。岳飛知劉豫被廢,奏朝廷道:“宜乘廢豫之際,搗其不備,長驅以取中原。”不報。
十二月,王倫等使北國還,入見,言金國許還梓宮及皇太后,又許還河南諸州。天子遂祔徽宗皇帝、顯肅皇后神主於太廟,復遣王倫等奉迎梓宮。忽有奉使朱弁以書報朝廷,言粘罕自完顏亶即位不得志,鬱鬱而終。
天子與秦檜道:“金人暴虐,不亡何待?”
秦檜道:“陛下但積德,中興固有時。”
Www ⊕тт kan ⊕C〇 天子道:“此固有時,然亦須有所施爲,然後可以得志。”君臣閒聊半日,各自散了。是冬,吳玠遣裨將馬希仲攻熙州,敗績。馬希仲、鄭宗、李進攻鞏州,不克失城,鄭宗死於城下。馬希仲遁還,二罪並一,吳玠當衆斬之。
次年正月,僞齊知壽州宋超率兵民來歸。蔡州提轄白安時殺金將兀魯,執其守劉永壽來降。以呂頤浩爲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行宮留守。岳飛再乞增兵,不許。天子用秦檜之言,自建康府返臨安,以胡安國《春秋傳》成書,進寶文閣直學士。天子至臨安,以戶部尚書章誼爲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行宮留守,呂頤浩爲醴泉觀使。
三月上旬,以禮部尚書劉大中參知政事,復以秦檜爲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至此,秦檜二次拜相。罷免陳與義。中旬,增夔州路路分都監一員,修治關隘,練義兵。以李天祚爲靜海軍節度使、交趾郡王。定以故相韓忠彥配享徽宗廟廷。
再說天子召兵部侍郎王庶道:“卿去歲任荊南知府,召卿之日,張浚已去,趙鼎未來,此朕親擢,非有左右之助。”
王庶頓首謝,因奏道:“恢復之功十年未立,其失在偏聽,在欲速,在輕爵賞,是非邪正混淆。誠能賞功罰罪,其誰不服?昔漢光武以兵取天下,不以不急奪其費,不知兵者不可使言兵。”又口陳手畫秦、蜀利害。天子大喜,即日遷兵部尚書,再拜樞密副使。議者乞遣重臣行邊,遂命王庶措置江、淮邊防。王庶至淮南,檄張宗顏將兵七千屯廬州,巨師古兵三千屯太平州,分韓世忠軍屯泗州及天長縣。
京、湖宣撫使岳飛聞王庶行邊,遺王庶書道:“今歲若不出師,當納節請閒。”王庶壯之,還朝,論金人變詐,自渝海上之盟,因及岳飛納節之語。龍顏不悅。王庶復往巡邊。
話分兩頭。王倫奉旨二次入金,既見撻懶,撻懶遣使偕王倫入燕見金主完顏亶,王倫首謝廢劉豫,次致使指,奉迎梓宮。狼主密與羣臣定議許和。
宣議郎、總管府議事官楊克弼、迪功郎楊憑,獻書於左副元帥魯王撻懶、右副元帥沈王兀朮,論和議三策道:“上策:還宋梓宮,歸親族,以全宋之地,責其歲貢而封之;中策:守兩河,還梓宮;下策:以議和款兵,邀歲幣,出其不意,舉兵攻之,僥倖一旦之勝。今宋使以梓宮爲請,萬一不許,大軍縞素遮道。當此之時,曲在大金而不在宋。”撻懶一向主和,頗用其言,上奏金主。完顏亶遂遣太原少尹烏陵思謀、太常少卿石慶充隨王倫入宋議事。
烏陵思謀、石慶充至江南,洪州知州李綱聞之,上疏道:
臣竊見朝廷遣王倫使金國,奉迎梓宮。今倫之歸,與金使偕來,乃以“詔諭江南”爲名,不著國號而曰“江南”,不雲“通問”而曰“詔諭”,此何禮也?臣請試爲陛下言之。金人毀宗社,逼二聖,而陛下應天順人,光復舊業。自我視彼,則仇讎也;自彼視我,則腹心之疾也,豈復有可和之理?然而朝廷遣使通問,冠蓋相望於道,卑辭厚幣,無所愛惜者,以二聖在其域中,爲親屈己,不得已而然,猶有說也。至去年春,兩宮兇問既至,遣使以迎梓宮,亟往遄返,初不得其要領。今倫使事,初以奉迎梓宮爲指,而金使之來,乃以詔諭江南爲名。循名責實,已自乖戾,則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後患者,不待詰而可知。臣在遠方,雖不足以知其曲折,然以愚意料之,金以此名遣使,其邀求大略有五:必降詔書,欲陛下屈體降禮以聽受,一也。必有赦文,欲朝廷宣佈,班示郡縣,二也。必立約束,欲陛下奉藩稱臣,稟其號令,三也。必求歲賂,廣其數目,使我坐困,四也。必求割地,以江爲界,淮南、荊襄、四川,盡欲得之,五也。此五者,朝廷從其一,則大事去矣。金人變詐不測,貪婪無厭,縱使聽其詔令,奉藩稱臣,其志猶未已也。必繼有號令,或使親迎梓宮,或使單車入覲,或使移易將相,或改革政事,或竭取租賦,或朘削土宇。從之則無有紀極,一不從則前功盡廢,反爲兵端。以爲權時之宜,聽其邀求,可以無後悔者,非愚則誣也。使國家之勢單弱,果不足以自振,不得已而爲此,固猶不可,況土宇之廣猶半天下,臣民之心戴宋不忘,與有識者謀之,尚足以有爲,豈可忘祖宗之大業,生靈之屬望,弗慮弗圖,遽自屈服,冀延旦暮之命哉?臣願陛下特留聖意,且勿輕許,深詔羣臣,講明利害、可以久長之策,擇其善而從之。
李綱雖與衆論不合,天子不以爲忤,只說:“大臣當如此矣。”覆命王倫及知閣門事藍公佐奉迎梓宮。又詔趣王庶還朝,王庶力詆和議,乞誅金使,其言甚切。
王倫既至金國,金主完顏亶爲其設宴三日,遣籤書宣徽院事蕭哲、左司郎中張通古爲江南詔諭使,同王倫並回大宋。
再說烏陵思謀既來,秦檜議以吏部侍郎魏矼爲館伴使,魏矼辭道:“頃任御史,嘗言和議之非,今不可專對。”秦檜召魏矼至都堂,問其所以不主和之意,魏矼備言敵情。
秦檜道:“公以智料敵,檜以誠待敵。”
魏矼道:“相公固以誠待敵,第恐敵人不以誠待相公耳。”秦檜不能屈,乃改命吳表臣爲館伴使。
烏陵思謀、石慶充入見天子,備言兩國修好之事。天子愀然謂宰相趙鼎道:“先帝梓宮,果有還期,雖待二三年尚庶幾。惟是太后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見,此所以不憚屈己,冀和議之速成也。”
趙鼎未言,秦檜一旁搶道:“屈己議和,此人主之孝也。見主卑屈,懷憤不平,此人臣之忠也。”
天子道:“雖然,有備無患,使和議可成,邊備亦不可弛。”遂下詔:“日者遣使報聘金國,期還梓宮。尚慮邊臣未諭,遂馳戎備,以疑衆心。其各嚴飭屬城,明告部曲,臨事必戒,無忘捍禦。”
卻說趙鼎復相後,無所作爲,羣臣議者甚多,內中自有秦檜挑撥離間。趙鼎聞之道:“今日之事如人患羸,當靜以養之。若復加攻砭,必傷元氣矣。”
金人廢劉豫,趙鼎遣間招河南守將,壽、亳、陳、蔡四州之間,往往舉城或率部曲來歸,得精兵萬餘,馬匹數千。廬州知州劉錡亦奏言:“淮北歸正者不絕,度今歲可得四五萬。”
天子喜道:“朕常慮江、池數百里備禦空虛,今得此軍可無患矣。”
金人遣烏陵思謀議和,朝論以爲不可信,官家怒。趙鼎道:“陛下於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屈己請和,不憚爲之者,以梓宮及母后耳。羣臣憤懣之辭,出於愛君,不可以爲罪。陛下宜諭之道:‘講和非吾意,以親故,不得已爲之。但得梓宮及母后還,敵雖渝盟,吾無憾焉。’”官家從其言,羣議遂息。
翌日,戶部侍郎向子諲奏金國報聘及奠朱震事,反覆良久。起居郎潘良貴是日攝起居,立於殿上,雖與向子諲交好,見其奏事過久,徑至榻前厲聲道:“子諲以無益之談久煩聖聽!”向子諲欲退。
天子顧潘良貴道:“是朕問之。”又諭子諲且款語。向子諲復語,久不止。
潘良貴再叱之退道:“向子諲,休得聒噪,何故不退?”
天子色變,欲抵潘良貴罪。中丞常同爲潘良貴辯道:“良貴無罪,願許子諲補外。”天子並怒常同,欲並逐之。
趙鼎奏道:“向子諲無罪,而常同與潘良貴不宜逐。”
張九成亦道:“士大夫所以嘉子諲者,以其能眷眷於善類。今以子諲故逐柱史,又逐中司,非所以愛子諲也。”上意稍解,批諭常同,常同言不已,於是三人俱罷。向子諲以徽猷閣直學士知平江府。潘良貴求去,以集英殿修撰提舉江州太平觀,起知明州。
次日,給事中張致遠謂不應以一向子諲出二佳士,天子怒,目視趙鼎道:“固知致遠必繳駁。”乃出張致遠知廣州。
趙鼎問:“何也?”
天子道:“致遠與諸人善。”蓋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樂於趙鼎。天子遂令衆人出,使秦檜獨留奏事。
秦檜言道:“臣僚畏首尾,多持兩端,此不足與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顓與臣議,勿許羣臣預。”
天子道:“朕獨委卿。”
秦檜道:“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別奏。”秦檜乃出。
趙鼎只在殿外侯着,見秦檜自內出來,問道:“帝有何言?”
秦檜笑道:“上無他,恐你趙丞相不樂耳。”趙鼎見說,別了秦檜回府。
又三日,秦檜復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堅,秦檜猶以爲未也,言道:“臣恐別有未便,慾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別奏。”
天子道:“然。”又三日,秦檜復留身奏事如初,知天子意確不移,乃出文字乞決和議,勿許羣臣預。
再說天子無子,建炎末年,範宗尹造膝有請,遂命宗室令懬擇藝祖後人,得趙伯琮、趙伯玖入宮充儲君,皆太祖趙匡胤七世孫。伯琮改名瑗,伯玖改名璩。趙瑗先建節,封建國公。帝諭趙鼎專任其事。鼎又請於宮門內建資善堂,令建國公就學。前時趙鼎罷,言者攻趙鼎,必以資善爲口實。及趙鼎、秦檜再相,帝出御札,除趙璩節度使,封吳國公。
執政聚議,樞密副使王庶見之,大呼道:“並後匹嫡,此不可行。”趙鼎以問秦檜,秦檜不答。
秦檜更問趙鼎,趙鼎道:“吾自丙辰罷相,議者專以資善爲藉口,今當避嫌。瑗所封建國公乃小國,璩所封吳國公乃大國,你我可一同面聖,使陛下息了此念。”秦檜一口應承。
二人入宮,及至帝前,趙鼎見秦檜無一語,便道:“建國公雖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謖大計也。在今禮數不得不異,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後數日,參知政事劉大中參告,亦以此爲言。
天子道:“姑徐之。”帝乃留御筆俟議,命趙鼎出,而留秦檜。
趙鼎出殿後,秦檜方與天子說道:“趙鼎立皇子,意陛下終身無後也,臣以爲待陛下日後生子,再立儲君不遲。”
天子道:“趙鼎安有此理?”
秦檜道:“陛下自會明斷。”言罷,拜辭出宮。
趙鼎不同和議,與秦檜意不合,此番趙鼎以爭趙璩封國之事,拂逆了天子意,秦檜乘間排擠趙鼎,又薦蕭振爲侍御史。蕭振本趙鼎所引薦,及入臺閣,劾參知政事劉大中罷之。
趙鼎道:“蕭振意不在劉大中也。”
蕭振亦謂人道:“趙丞相不待論,當自爲去就。”
會殿中侍御史張戒論給事中勾濤,勾濤言道:“張戒之擊臣,乃趙鼎意。”因詆趙鼎結臺諫及諸將。
天子聞之,越發心疑,趙鼎引疾求免,言:“劉大中持正論,爲章惇、蔡京之黨所嫉。臣議論出處與大中同,大中去,臣何可留?”乃以趙鼎爲忠武節度使出知紹興府,尋加檢校少傅,改奉國軍節度使。趙鼎辭別天子道:“臣去後,必有以孝弟之說脅制陛下者。”話別乃出。趙鼎罷相爲紹興八年十月事也。
秦檜率執政同僚往餞其行,趙鼎深知秦檜是小人,卻不爲禮,一揖而去,秦檜恨其無禮。趙鼎既去,秦檜專國,獨掌相印,決意議和。中朝賢士,以議論不合,相繼而去。
於是,中書舍人呂本中、禮部侍郎張九成皆不附和議,秦檜諭之使優遊委曲,張九成道:“未有枉己而能正人者。”秦檜深憾之。殿中侍御史張戒上疏乞留趙鼎,又陳十三事論和議之非,忤秦檜。
趙鼎罷後,王庶入對,天子謂王庶道:“趙鼎兩爲相,於國有大功,再贊親征皆能決勝,又鎮撫建康,迴鑾無患,他人所不及也。”
忽報王倫與金使張通古、蕭哲俱來,以撫諭江南爲名,許割地,還梓宮,歸太后。天子嘆息謂王庶道:“使五日前得此報,趙鼎豈可去耶?”
王庶道:“和議之事,臣所不知。”始終言和議非是。
王庶又與秦檜道:“而忘東都欲存趙氏時,何遺此敵邪?”乃七次上疏乞求免官。秦檜方挾金人自重,尤恨王庶之言,奏天子以王庶爲資政殿學士知潭州,逐出朝廷。
秦檜決策主和,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字邦衡,廬陵人也,乃兵部尚書呂祉以賢良方正舉薦,上疏言道:
臣謹案,王倫本一狎邪小人,市井無賴,頃緣宰相無識,遂舉以使虜。專務詐誕,欺罔天聽,驟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齒唾罵。今者無故誘致虜使,以“詔諭江南”爲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劉豫我也。劉豫臣事醜虜,南面稱王,自以爲子孫帝王萬世不拔之業,一旦豺狼改慮,捽而縛之,父子爲虜。商鑑不遠,而王倫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爲金虜之天下,以祖宗之位爲金虜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則祖宗廟社之靈盡污夷狄,祖宗數百年之赤子盡爲左衽,朝廷宰執盡爲陪臣,天下士大夫皆當裂冠毀冕,變爲胡服。異時豺狼無厭之求,安知不加我以無禮如劉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無識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則怫然怒。今醜虜則犬豕也,堂堂大國,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爲之耶?王倫之議乃曰:“我一屈膝則梓宮可還,太后可復,淵聖可歸,中原可得。”嗚呼!自變故以來,主和議者誰不以此說啖陛下哉!然而卒無一驗,則虜之情僞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覺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虜決可和,盡如倫議,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況醜虜變詐百出,而倫又以奸邪濟之,梓宮決不可還,太后決不可復,淵聖決不可歸,中原決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國勢陵夷不可復振,可爲痛哭流涕長太息矣!曏者陛下間關海道,危如累卵,當時尚不忍北面臣虜,況今國勢稍張,諸將盡銳,士卒思奮。只如頃者醜虜陸梁,僞豫入寇,固嘗敗之於襄陽,敗之於淮上,敗之於渦口,敗之於淮陰,校之往時蹈海之危,固已萬萬,償不得已而至於用兵,則我豈遽出虜人下哉?今無故而反臣之,欲屈萬乘之尊,下穹廬之拜,三軍之士不戰而氣已索。此魯仲連所以義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虛名,惜天下大勢有所不可也。今內而百官,外而軍民,萬口一談,皆欲食倫之肉。謗議洶洶,陛下不聞,正恐一旦變作,禍且不測。臣竊謂不斬王倫,國之存亡未可知也。雖然,倫不足道也,秦檜以腹心大臣而亦爲之。陛下有堯、舜之資,檜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導陛下爲石晉,近者禮部侍郎曾開等引古誼以折之,檜乃厲聲責曰:“侍郎知故事,我獨不知!”則檜之遂非愎諫,已自可見,而乃建白令臺諫、侍臣僉議可否,是蓋畏天下議己,而令臺諫、侍臣共分謗耳。有識之士皆以爲朝廷無人,籲,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變左衽之區,而爲衣裳之會。秦檜,大國之相也,反驅衣冠之俗,而爲左衽之鄉。則檜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實管仲之罪人矣。孫近傅會檜議,遂得參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飢渴,而近伴食中書,漫不敢可否事。檜曰虜可和,近亦曰可和;檜曰天子當拜,近亦曰當拜。臣嘗至政事堂,三發問而孫近不答,但曰:“已令臺諫、侍從議矣。”嗚呼!參贊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虜騎長驅,尚能折衝禦侮耶?臣竊謂秦檜、孫近亦可斬也。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邪!
胡銓上書直諫,秦檜彈劾胡銓狂妄兇悖,鼓衆劫持,天子詔除名,編管昭州,仍降詔播告中外。
諫議大夫李誼、戶部尚書李彌遜、侍御史陳剛中等,皆聯名上書,請恕胡銓罪。秦檜大怒,送陳剛中吏部,差知贛州安遠縣。贛有十二邑,安遠濱嶺,地惡瘴深,諺曰:“龍南、安遠,一去不轉。”言必死也。陳剛中果死。秦檜迫於公論,乃以胡銓監廣州鹽倉。
既而校書郎許忻、樞密院編修官趙雍同日上疏,猶祖胡銓意,力排和議。趙雍又欲正南北兄弟之名,秦檜亦不能罪。曾開見秦檜,言今日當論存亡,不當論安危。秦檜駭愕,遂出之。
司勳員外郎朱鬆、館職胡珵、張擴、凌景夏、常明、範如圭同上一疏言:“金人以和之一字得志於我者十有二年,以覆我王室,以弛我邊備,以竭我國力,以懈緩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絕望我中國謳吟思漢之赤子,以詔諭江南爲名,要陛下以稽首之禮。自公卿大夫至六軍萬姓,莫不扼腕憤怒,豈肯聽陛下北面爲仇敵之臣哉!天下將有仗大義,問相公之罪者。”
後數日,權吏部尚書張燾、吏部侍郎晏敦復、魏矼、戶部侍郎李彌遜、樑汝嘉、給事中樓炤、中書舍人蘇符、工部侍郎蕭振、起居舍人薛徽言同班入奏,極言屈己之禮非是。新除禮部侍郎尹焞獨上疏,且移書切責秦檜,檜始大怒,尹焞於是固辭新命不拜。奉禮郎馮時行召對,言和議不可信,至引漢高祖分羹事爲喻。
天子道:“朕不忍聞。”顰蹙而起。秦檜乃謫馮時行知萬州,尋亦抵罪。
中書舍人勾龍如淵抗言於秦檜道:“相公爲天下大計,而邪說橫起,盍不擇人爲臺諫,使盡擊去,則相公之事遂矣。”秦檜遂奏勾龍如淵爲御史中丞,爲其黨羽,排除異己。勾龍如淵先劾王庶本趙鼎所薦,欺君罔上。王庶罷歸,行至九江,被命奪職,徙家居焉。又劾呂本中、張九成、馮時行等與秦檜不合大臣,皆貶出朝廷。
卻說張通古、蕭哲已入宋境,接伴使範同再拜問金主起居,軍民見者,往往流涕。張、蕭二人過平江府,平江知府向子諲不肯拜金詔,乃上章言:“自古人主屈己和戎,未聞甚於此時,宜卻勿受。”忤秦檜意,乃致仕。
蕭哲、張通古至淮安,言先歸河南地,且冊宋天子爲帝,徐議餘事。秦檜以未見國書,疑爲封冊,猶恐物論咎己,與蕭哲等議,改江南爲宋,詔諭爲國信。秦檜欲天子行屈己之禮,天子道:“朕嗣守太祖、太宗基業,豈可受金人封冊。”乃下詔:“金國遣使入境,欲朕屈己就和,命侍從、臺諫詳思條奏。”從官張燾、晏敦復、魏矼、曾開、李彌遜、尹焞、樑汝嘉、樓炤、蘇符、薛徽言、御史方廷實皆言不可。館職胡珵、朱鬆、張擴、凌景夏、常明、範如圭上書,極論不可和。
蕭哲等人既至泗州,要所過州縣迎以臣禮,至臨安日,欲帝待以客禮。京、淮宣撫處置使韓世忠聞之,四次上疏力諫道:“金以詔諭爲名,暗致陛下歸順之義,此主辱臣死之時,不可許和,世忠願效死戰以決勝敗,兵勢最重處,臣請當之,若其不克,委曲從之未晚。金人慾以劉豫相待,舉國士大夫盡爲陪臣,恐人心離散,士氣凋沮。”且請馳驛面奏,不許。韓世忠見天子不許面奏,既而伏兵洪澤鎮,將殺金使蕭哲、張通古,二人護從森嚴,未能如願。
岳飛聞秦檜逐趙鼎,每對客嘆息,又以恢復爲己任,不肯附和議。讀秦檜奏書,至“德無常師,主善爲師”之語,惡其欺罔,恚怒道:“君臣大倫,根於天性,大臣而忍面謾其主耶!”又上書朝廷:“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世譏。”秦檜銜之。三大將只張俊對議和不言不語,天子甚喜,賜張俊“安民靖難功臣”,拜爲少傅。以監察御史施廷臣爲侍御史,權吏部尚書張燾、侍郎晏敦復以廷臣主和議而升用。
再說蕭哲、張通古等驕倨,受書之禮未定。御史中丞勾龍如淵、右諫議大夫李誼、殿中侍御史鄭剛中詣都堂數見秦檜議國書事,勾龍如淵謂得其書納之禁中,則禮不行而事定,秦檜遂用其計。
勾龍如淵乃召王倫責道:“公爲使通兩國好,凡事當於彼中反覆論定,安有同使至而後議者?”
王倫泣道:“倫涉萬死一生,往來虎口者數四,今日中丞乃責倫如此。”
秦檜等共解之道:“中丞無他,亦欲激公了此事耳。”
王倫道:“此則不敢不勉。”王倫見張通古,以一二策動之。張通古恐,遂議以秦檜見金使於其館,受書以歸。給事中樓炤亦舉“諒陰三年不言”事以告秦檜,於是定秦檜攝冢宰受書之議。
何爲諒陰三年不言?原來此語出自《尚書》,意爲國君駕崩,天子守喪,三年不談政事,百官各司其職,聽命宰相三年。
再說天子卻先下詔,告諭朝野道:“金國使來,盡割河南、陝西故地,通好於我,許還梓宮及母兄親族,餘無需索。令尚書省榜諭。”帝不御殿。以方居諒陰,難行吉禮爲由,命秦檜攝冢宰,率文武百官至驛館見蕭哲、張通古跪接國書,受書以進。又以參知政事李光素有時望,俾押和議榜以鎮浮言。降御札賜三大將韓世忠、張俊、岳飛,不可妄動。和議已成,始定都於臨安府,即是杭州。此爲紹興八年十二月事也。
正是:
懦夫言和天下怒,君臣遭罵千古恥。
若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