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太爺雖然沒開口,可也嚯的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目光期盼的看着太醫,乾瘦的身軀微微顫抖。
“暫時吊着一口氣,能拖得一時是一時了。”兩位太醫辛苦許久,卻也只是盡人事知天命了,聽聞病人親屬問話,對視一眼便據實以告。
“骨頭都碎了,整個人像一灘泥一樣,五臟皆損,吊着一口氣也是極辛苦,還需要不少珍貴藥材……”
“不可能,你們胡說八道什麼?你們都是庸醫,根本不想救我兒子才這麼說的……”杜老夫人心中最後一根稻草被壓斷,悲痛絕望頓時讓她失去了分寸和理智,對着太醫遷怒怨懟。
“你這無知老婦,滿口污言穢語……”其中一位太醫勃然大怒,他們都是從五品的主簿太醫,身上帶着品階的朝廷命官,平日裡各宮貴人都要奉承巴結,豈容這一個無品無階的後宅婦人肆意辱罵。
“若非那位姑娘幾番懇求,我等根本不會留下浪費時間。本是苟延殘喘了,非要浪費精力財力,我們也就不說什麼了,你這蠻不講理的婦人居然還敢冤枉……”另一位太醫也是一臉怒意。
話中之意,卻是十分佩服墨桑的醫術和仁心,若非看在她的面子,根本不會多做逗留浪費時間。
“兩位太醫別動怒,家母年事已高,突遭噩耗太過悲痛所致,纔會語無倫次……”杜淳風見要壞事,忙和大哥杜淳林一起上前安撫,這太醫不是一般的大夫,可任人謾罵侮辱。
兩位太醫看在定國公的面子,不想再追究杜老夫人的瘋言瘋語,卻是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不會再來替杜淳海醫治,沒的還要得罪齊王。
“看在定國公的面子,我們就不予追究令堂的出言不遜,不過府上三老爺的傷恕我們實在無能爲力。”說完,兩人連診金也沒要就匆匆離去了。
杜老夫人瞪着目光渙散的雙眼,表情有些猙獰,推開下人的攙扶,搖搖晃晃的走進杜淳海所在的房間。越走近,身體顫抖的越厲害,她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她生養了三十九也曾雨雪可愛、天真活潑的兒子,曾經寄予厚望精心栽培了三十九年的兒子,她指望着給她榮耀給她送終的而兒子……真的,沒救了嗎?
身體哆嗦着越來越厲害,杜老夫人驚惶的目光一下子落在牀上安安靜靜的躺着的人影上。
爲了便於診治,身上原本穿着的衣衫已經剪掉大半,扎滿了銀針的身體醬紫水腫,滿是淤痕傷口,用千瘡百孔形容也不爲過,整個人破破爛爛的在不斷抽搐。身下、被辱、地上,全是血水……
杜老夫人的心一刺,痛的鮮血淋漓,她抱着胸口,感覺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他的兒子,如一塊破布一樣躺着,氣若游絲。
她甚至,不能認出這個人就是她的兒子……
可是,這確確實實就是她唯一的兒子,寄予了一生厚望的兒子。
杜子衿神使鬼差的跟在杜老夫人身後,順着她的目光看着燈火通明的房間裡的狼藉和杜淳海的慘樣,這樣的畫面一下子衝擊撞進她的心裡。
前世的三叔父也是差不多的死法,不過當時她身陷齊王府後院,並沒有看到他彌留的樣子。最後匆匆回來弔唁的時候也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是以根本不知道,原來死法還能這麼悽慘這麼恐怖的。
她不是沒有見過別人死在自己面前或是手中的,可是沒有哪一個,悽慘可怖超過三叔父的。
“我的兒啊……”杜老夫人彷彿被抽空力氣一般,緩緩跌坐在地上,積攢了一生的痛苦和不甘,絕望淒厲的哭喊了出來。
那聲音尖銳的鑽進所有人的耳朵,彷彿通過耳膜撕裂人的心臟,一下子悶的無法喘氣。
杜子衿不受控的微微一震,感覺腦中一片眩暈空白。
隨即很快外面又響起了哭聲,其中以雪姨娘的哭聲爲淒厲傷心之最。
“我的兒啊……你就忍心這樣拋下一切?你睜開眼看看我……”杜老夫人聲嘶力竭的伏在地上嚎哭。
這樣的絕望,這樣的頹敗,杜子衿兩世爲人,都不曾見過一貫習慣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的她這樣狼狽無助的模樣。
整個紫霧院瀰漫着一片哀慼傷心,杜子衿後來不知道是怎麼在漆黑的雨夜穿過長長的道路回到子樂閣的,最後的影像定格在一團黑幕中。
因着淋了雨,杜子衿夜間發起來高燒,耳邊是各種各樣的哭聲,渾身疼痛,眼前一會兒李燦瞪着眼凶神惡煞的罵她,一會兒是杜淳海的獰笑。她不斷的掙扎,不斷的逃跑,明知只是一個夢,她卻醒不過來,到最後就分不清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了。
醒來已經是兩天後的午時了,杜子衿一睜眼就看見牧漁和墨桑紅着眼守在牀前,外間隱約能聽見雪鳶再跟孃親說話。天色依舊昏暗,不管是在夢裡還是清醒都不曾中斷的雨聲依舊綿延不絕,杜子衿一時分不清狀況,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小姐,你終於醒了……”牧漁眼尖的第一個發現杜子衿醒了過來,一旁還在翻閱藥方的墨桑頓時放下手中的東西湊上前來,看到杜子衿卻是睜開了眼就伸手給杜子衿探脈,緊接着外面的雪鳶和安筱毓也很快進了來。
“沒事了,小姐的脈象已經穩定下來了。”墨桑說着,其他人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原來那日杜子衿冒聽說了杜淳海受傷危及的消息後冒雨衝到紫霧院,後又穿着溼衣逗留待夜間,回了子樂閣就轟然無力栽倒。淋雨邪寒入侵,受了風寒,夜間高熱,昏昏沉沉睡了兩天兩夜才退燒。
終於迴歸了現實,杜子衿怔怔的許久沒有吭聲,許久才沙啞的問。“三叔父……是不是已經……”
“還吊着一口氣,你祖母不許……流水一樣的珍貴藥材用下去,好歹還留着一口氣。”安筱毓面露不忍,輕輕說道,“可是我看着,三叔十分痛苦煎熬的樣子,竟是生不如死……只是誰也勸不動……”
杜子衿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竟是如釋重負,可能有的時候她與這位嚴苛的祖母一樣的固執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