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多雨,大宋景炎元年泉州更甚。清晨雨雖已歇,但深重的溼氣上升,將曠野籠罩在薄霧之中,一支隊伍簇擁着兩頂四擡黃呢軟轎在狹促泥濘的鄉道上緩緩行進,綿延數裡。而隊伍中除了不少內侍、宮女打着儀仗及身披甲冑,背弓挎刀的官軍外,更多的是身着布衫,手持各色武器的鄉勇,可是他們一個個神色慌張,隊伍顯得雜亂無章、不倫不類,完全沒有了所謂的威儀。
“竇興,官家有消息了嗎?”打頭的軟轎轎簾掀起,垂着珠簾,影影綽綽的只能看到其中坐着一位雍容的中年女子。
“稟娘娘,蔡將軍派人打探過了,說當夜失散後官家在張、陸兩位樞密使大人的護送下,出東門由蚶江入菌江灣前往東石寨,我們正前往與官家會合。”扶轎而行的內侍省都知竇興稟告道。
“唉,官家脫險便好,奴家也便放心了。”太后點點頭又問道,“斷後的義勇傷亡如何,歸來者有多少?”
“娘娘,據歸來者報,**進士、文信郎許汗青夫婦領數千鄉勇阻蒲氏追兵於苦墓七晝夜,後元軍趕到,其不敵,率殘軍退守畬家寨;由蔡喬、蔡若水、黃顯耀帶領的宗勇義士,則負責引着另一部分追兵,佯敗引兵入倒橋埔落陷坑,奈因力量懸殊,義軍只好邊戰邊退,沿途死傷無數,昨夜已經歸來,現僅餘不到千人。”竇興臉色黯然地說道。
“若我大宋皆是這等的忠臣義士何至於此!”太后沉默良久才說道,如今老太后和皇帝已經出降,百官喪膽不再想抵抗,紛紛降敵,百姓們也多是漠然視之,坐視江山淪喪異族之手。如今卻還有泉州軍民捨生忘死救駕,雖然明知是一場勝利無望的戰鬥,但他們依然義無反顧的衝了上去,此實屬難得之舉。
“娘娘不要哀傷,有這些忠義之士在,復國就有望!”竇興看太后面帶戚色,趕緊出言相慰。
“嗯。”太后點點頭又問道,“七郎今日如何,好些了嗎?”
“娘娘,衛王殿下今日好多了,昨晚睡的很實,早晨又吃了些東西,在轎子中睡着了。”竇興回稟道。
“七郎過去一向乖巧,怎麼突然變得如此煩躁不安,胡言亂語也罷了,怎麼人也不識了,若是有什麼事情,哀家如何對的起先帝……”太后說着垂下淚來,先帝生有七子,但夭折了四個,而嫡出的五子即位僅二年有餘便被蒙古人擄走。如今自己的長子即位,在從泉州突圍時又失散了,現在僅有幼子在身邊,卻又犯了癔症,讓她心力交瘁。
“殿下只是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將息兩日便好,太后不必過於煩憂。”竇興現在能如何,也只能好言安慰,不過想想當日蒲氏突然叛亂,遣兵屠殺迎駕的泉州宗子,轉眼間幾千人便人頭落地,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都嚇的尿了褲子,一個長於深宮的五歲孩子見了如何能不怕,即便是瘋了也是正常的。
“怎麼停了,前邊是不是又有敵軍?”說話間,前行的隊伍突然不走了,太后顫聲問道。
“娘娘勿急,待小的遣人去問問。”竇興也面露急色地答道。
“稟娘娘,探子來報,昨日因韃子逼的緊,官家在張樞密副使和衆軍的保護下已經離開東石寨,走南安準備前往漳州水營,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還沒等竇興派人,一名軍將從前邊飛馬而來,不待戰馬停穩便跳下馬,對着轎子施禮道。
“苦也、苦也……”太后聽了不禁叫苦,前邊的路已經被堵死,後邊還有敵軍緊追不捨,豈不是陷入死地。
“蔡將軍,這可如何是好?”竇興也慌了,急問道。
“娘娘,大官,如今我們只有向南轉道前往南安與陛下會合。”軍將想了想說道。
“唉,那就聽蔡將軍安排吧!”太后也沒了主意,如今也只能如此,嘆口氣說道。
“是,娘娘,下官即使粉身碎骨也定保的娘娘和殿下的安全。”軍將再次施禮道,而後隊伍隨即掉頭加快腳步向南,欲趕在敵軍追上之前甩開他們……
“我靠,這是坐轎子還是搖元宵!”轎子突然加速,猛地一震,坐在其中打盹的人被劇烈的晃動險些甩出轎外,可也沒有發火,只是無奈的嘟囔了一句,用雙手抓住轎杆極力穩住圓滾滾的身子,可兩條小短腿卻怎麼也夠不到轎底,身子依然像無根之萍一樣左右搖擺,撐的十分辛苦。
一陣疾行,轎子中的人已經顛的快吐了,可隨行的侍從依然不停的催促快行,但轎簾已經撒了下來,轎子裡的人只能通過開啓不定的縫隙瞅見轎伕快速起伏聳動的背影,聽到其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根本看不到外邊的情形,但是明顯能感到氣氛已經變得異常緊張,轎伕也由快走變成了一路小跑。
“韃子的騎兵追上來了!”
“保護太后、殿下先行!”
“後隊停止前進,擋住韃子!”……
“快、快、快……”轎外的催促聲再次響起,轎伕再次加快腳步,一陣猛跑,而隨行的兵丁和鄉勇們也刀出鞘,箭上弦,大戰一觸即發。
“完了,完了,今天怕是走不脫啦!”馬蹄急促敲打地面的如雷轟響聲卻越來越近,彷彿瞬間就到跟前,轎子裡的人面如死灰,嘴脣不住的哆嗦着,“若是被韃子抓住了,我是裝可憐,還是充硬漢?唉,估計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後,恐怕不會聽自己說話早就上去一刀兩斷,砍下腦袋拿去換銀子了……”
“哎呦!”正當轎中人胡思亂想的時候,急速前進的轎子突然頓住了,身子猛地向前一傾,他再也把持不住,肉球似的的滾了出去,摔了個大馬趴。眼前的情形嚇得他差點沒暈過去,身下的轎伕脖子上中了一箭,血流的稀里嘩啦,嘴和鼻子隨着其呼吸往外噴着血沫,一雙眼睛卻瞪的老大,手拽着箭桿試圖將它拔出來。
“殿下、殿下,驚了王駕,小的們罪該萬死!”一羣人看到轎中人摔了出來,他們不是上前救護已嚇的半死的殿下,而是跪了一地請罪。
“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些虛禮,快扶衛王殿下上轎。”總算還有明白人,一個軍官上前大聲喝道,一幫人才如夢方醒般的起身上前將殿下七手八腳的扶起,又把摔得七暈八素的他胡亂塞進轎子中,那軍官又隨手抓住一個人讓他頂替受傷的轎伕又匆匆上路,至於傷者就棄置路邊,沒有人再理會其死活。
‘格格……’蜷縮在轎椅下的殿下牙齒打顫,抱着椅墊渾身發抖,這麼些天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直視死亡,一個人轉眼就完了,而他卻記不得這個擡轎子的小黃門是叫福子,還是順子,只是記得他長得挺壯,也十分愛笑,每次出行其都會小心的壓低轎子跪伏在地託扶着他上轎,但一支流矢就瞬間讓其在世間消失,也難怪小孩子會被這血腥的場面嚇死。
‘咄咄……’兩支箭矢穿過轎簾釘在座椅上,把小殿下嚇得又往後縮了縮,將椅墊擋在身前,似乎這樣可以擋住不斷飛來的流矢。而轎外又傳來幾聲慘呼,轎子再次落地,很快又被擡起,走了沒幾步又落下再擡起,就如同坐過山車一般,最終落下不動了,顯然是轎伕全都玩完兒了。
“蒼天大地、上帝、佛祖、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是你們哪位這麼玩兒我啊?”殿下又向轎椅裡邊縮了縮,可已經頂住轎壁,退無可退了,他忍不住仰天哀嚎道,可被他點名的諸位並沒有一個回覆他的說說,哪怕發個笑臉,點個贊!
“一失足成千古恨,重新做人都附身在這麼個倒黴孩子身上,自己當初走路怎麼就不小心點,可他媽的誰知道發個快遞都能要命啊!”此刻轎外已經開打,兵器相碰撞的叮噹聲,刺入人體的噗噗聲及瀕死者的慘嚎聲響成一片,令人心悸。小殿下後悔不迭,卻又毫無辦法……
‘哐’的一聲巨響,小殿下只覺的轎子像遭受了火車的撞擊,自己如同坐着彈射椅一般‘嗖’地便飛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個筋斗摔了個四腳朝天。他再看自己的轎子已經被韃子的戰馬撞得支離破碎,轎伕們血肉模糊的在地上抽搐着,保護他的軍將都加入了戰團,幾個內侍竟然手拉手的擋在自己身前,試圖攔住飛奔而來的戰馬。
“我靠,他們還當是玩兒老鷹捉小雞呢,那能擋得住嗎!”小殿下心裡想着趕緊立刻這危險之地,可兩腿發軟根本掙扎不起,徒勞的蹬踏着兩條小腿,驚恐地高聲尖叫。
而此刻一個韃子騎兵衝破了護駕軍將的阻攔,立刻發現了還在地上掙扎的高價值目標,舉着戰刀就向這邊衝了過來,幾個柔弱內侍組成的‘防線’哪裡擋得住高速衝擊的戰馬,頃刻間便被撞得飛上了天,噴吐着漫天血雨。
“完了,這回連倒黴王爺也做不成啦……”小殿下眼看着碗口大的馬蹄就要踹在自己粉嫩的小臉上,他本能的將還抱在懷裡的椅墊高高舉起,想擋住落下的馬蹄,免得再次投生時大神們認不出自己,可心裡卻清楚的很,這個東西要能擋住才叫怪呢!
“滾!”就當小殿下準備不甘心的等死之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吼,一大漢突然斜刺裡衝了過來,狠狠的撞在馬上,而正奮力打馬衝擊的韃子連人帶馬竟然被撞的轟然倒地。一擊建功,大漢腳步不停,彎腰抄起小殿下夾在腋下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