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只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衆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衆亦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趙昺言道。
“陛下,歷代軍中皆有號稱萬人敵的猛士,他們武藝精熟,可與萬軍從中任意往來,如入無人之境取上將首級,陛下此說過去片面了吧!”王應麟聽罷有不同看法道。
“王知事,於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更多的是傳說,即便曾有之也絕非是堂堂對陣之時,而或是兩軍混戰之時,或是一方敗退之時,亦或是驟然襲擊之下才能得手,且這種機率也極爲低下,幾無可能!”這時譚飛接話道。
“譚統領所言正是,戰場上的軍陣千變萬化,無非是要儘可能多的擴大接敵面,以利於更多的人同時參與戰鬥,但又要保持一定縱深,在此基礎保持整齊劃一的戰術動作,一起刺槍、射擊勝過隨意亂刺亂射。如能如此,殺敵效能就會大大提高。而那些精於技擊着則習慣單打獨鬥遠做不到這一點。儘管他們個個武藝精熟,可動作總有先後,冒進者面對的是敵人無數支長槍的攢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戳成篩子,緊接着下一個,似此周而復始。”曹誠不住地點頭道。
“正是如此,王知事也親眼目睹,在戰場上成千上萬軍隊組成嚴密堅固軍陣,相互擠壓、相互衝撞的時候,最需要的是能不停重複單一戰術動作的。而不是劍術超羣、善於閃轉騰挪的任俠,他們儘管動作敏捷、善於擊刺,但他們在整齊劃一的軍陣中不僅毫無用處,甚至可以說是有害的。除非他們真的能話本中所說的有上天入地之能,能夠在人頭頂上飛來飄去。”田忠又接着道,眼神中透着對那些大俠們的不屑。
“既然軍中無需武藝精熟者,爲何又要日日操練武藝呢?”王應麟喝口茶問道。
“元妙大師曾言:拳法似無預於大戰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爲初學入藝之門也。”一直沉默的倪亮插話道。
衆人皆知元妙大師出身南少林不僅武藝超羣,在武林之中也非等閒人物,小皇帝倪亮也曾與其學習技擊之術,據傳軍中的刺刀術就是經其編排指點過。而其若是說過這等話,基本上就等於說是技擊之術在軍中無用,只淪落爲活動手腳的運動而已了。
“我們講究物盡其用,用人也是此理。”趙昺起身給衆人斟滿茶,又用勺子舀水填滿放在火上道,“軍中分爲諸多兵種,擅水者可入水軍,擅騎者可入騎軍,即便蠢笨者也可入輜重。而精於技擊者雖在兩軍對陣時難以用其長,可他們擅於騰挪攀登,潛伏襲敵,既能充任主將護衛防敵刺殺,也可擔當斥候偵察敵情,截殺敵偵騎,絕非一無是處!”
趙昺對此還是深有體會的,軍中平日操練並無特別之處,除了基本的射擊、隊列、體能之外,所修習的拳腳功夫就和現在的軍體拳、俯臥撐之類的運動差不多,主要作用是鍛鍊身體靈活性,上了戰場上一點用也沒有。而歷史上平民武器管制相對較寬鬆,拳腳功夫也可能只在洗澡時被人偷襲,或者吃飯時忽然翻臉動手等情況下才有用,古人當然不會花太多精力練習這種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技能。
說到底,人體相對於武器還是非常脆弱的,你武藝再高,承受傷害的能力跟普通人也區別不大。菜刀狠來一下,不管是普通人還是大俠都得跪,更別說是槍林箭雨的戰場上了。而在火器面前,即便是小規模的衝突,大俠們再精湛,在手持火器的普通人面前,他們的武藝也難以施展,只怕架勢還沒有拉開,就被轟成了渣渣。
所以普通人加入軍伍後,只是苦練作戰基礎技巧,磨練相互間的戰術配合及鍛鍊體能,並不玩兒什麼花活,再輔以嚴酷到變態的軍紀,就成了敵人的噩夢。不過要是赤手空拳,或是沒有子彈的空槍與任俠們逐一單挑,只怕也會死的十分難看。所以說普通士兵根本不需要高超的個人武藝,只是整個作戰體系的一份子,可當他們通過正確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到了真正歷史上的明清時期,伴隨着火器在戰爭中的大規模的使用,只計肉搏的首級斬獲率變得更低。戚繼光在著名的花街之戰中,以一千五百名明軍擊殺倭寇達到了千餘人,斬獲首級卻只有三百級。而在萬曆朝鮮之役中的經典圍城戰平壤之戰中,明軍四萬人把平壤城內一萬五千日軍殺得“不滿五千”,但首級卻只斬獲了一千兩百八十五顆。
所以,對於戰場上的士兵來說,在火器時代獲得首級更爲困難,顯然以首級論軍功的制度也就顯現出當下‘不公平’的現象,甚至引發了一向堅持這種制度的王應麟也覺得過於苛刻,已經起不到鼓舞士氣,激勵殺敵的作用,還有可能引發軍中的消極情緒。
“既然以首級制度論軍功業已到了名存實亡的地步,爲何變革又如此艱難呢?”王應麟聽了半天,心中清楚軍中的將領們,包括小皇帝都已經意識到其中的弊端,他相信朝中也有人知道。而事實上朝臣雖有不同意見,但小皇帝並沒有如同從前那樣強力推行變革,這讓他有些想不通了。
“曹郎中,汝一直負責此事,最爲清楚其中的利弊,便由汝來講吧!”趙昺指指曹誠道。
“是,陛下!”曹誠起身向陛下和幾位上官施禮後道,“以首級論軍功其實前人早已發現其中弊端,《荀子·議兵》中曾提到: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其是以批評齊國人作戰時只想着個人爭奪首級換獎賞,其結果是如果敵人弱小,那還勉強可以使用;如果敵人強大,那麼士兵就會渙散而逃離。在荀子看來,只會搶人頭的首級制度其實是‘亡國之兵’。才又有言曰:故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
“哦,其中還有如此深意?!”王應麟也是進士出身,尤其是對經史頗有研究,當然知道這句話。但以往只是從文字上理解荀子的話,沒有深入從軍事角度思考,其結果就是把軍功首級制度簡單理解爲搶人頭,把戰爭理解爲烏合之衆打羣架。因此並沒有更看清軍功首級制度對於軍隊集體觀念與紀律約束的養成,起到了反作用,細思之下確有道理,於是伸手示意其接着說下去。
“以首級論軍功之制主要有兩個弊端:一者,戰場之上兩軍交鋒,想必大家皆知當面之敵究竟爲誰所殺,更難以說清獲得的首級原來的主人是誰,因此纔會出現‘況一個賊首,數十人報功’的情形;二者,戰場上割取首級真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因爲大家都去割取首級和搶人頭了,很容易被敵人反殺。”
“另外,首級制度對於弓弩手等遠程支援兵種來說亦極不公平,軍隊是一個組織嚴密,需要高度紀律話及協調性的羣體,缺一不可。沒有醫士,受傷的軍兵無法得到治療;沒有火軍,大家就得餓肚子;沒有輜重,大家就得露宿於野,彈藥無法得到補充等等。所以雖然有些人沒有直接參與作戰,但同樣功不可沒,可他們又因爲無法割取敵人的首級,自然難以分得獎賞。”
“不錯,軍中各有分工,戰陣之上首級無主,大家若是爭搶,或是獎賞無法顧及所有人。導致軍中人心渙散,爭奪功勞,甚至殺良冒功也就不足爲奇了!”王應麟點點頭承認其所言不虛。
“總的來說,首級記功的標準,本身就是建立在對個人勇武的獎勵之上,因此如果約束不好,除了難以對各個兵種做到絕對公平以外,還會催生戰爭中殺良冒功的情況出現。而士兵們在戰場上對首級的爭奪,也時常導致延誤戰機,嚴重的甚至有時因爲士兵們爭奪首級而軍陣混亂,從而給了敵軍可趁之機。”
“但不以首級論軍功,士兵們自然沒有打仗的勁頭。我朝徐禧領兵與西夏人作戰,竟突發奇想取消了以首級論軍功的制度,結果士無戰心,其也兵敗身死。這又是古人亦明知首級制度存有諸多弊端,卻又沒有廢弛的原因。因此真正能打勝仗的軍隊,皆要構建更爲合理的軍功首級制度,以激發軍兵的戰鬥力,同時也要注意避免大家都去搶人頭沒人打仗的情況,絕非是一廢了之!”曹誠言畢向衆人施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