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激起的鬥志

已近黃昏,**辣的太陽完全斜了下去。花園裡的清香從開着的窗子裡,隨着微風一陣陣的吹進屋子。

彷彿是墮入無盡的迷夢,輾轉其中不得脫身。歐陽暖不想醒過來,身體怎麼那麼疼呢?!有苦澀溫熱的液體從她口中灌入,逼迫她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方嬤嬤強行爲歐陽暖灌下一碗米粥,隨後爲她掩上了被,忽見她睜開眼睛來。

方嬤嬤又驚又喜:“小姐,你醒啦?”

正在外面熬藥的紅玉立刻跑了進來,見她睜着眼睛,心裡一鬆,納頭就拜:“小姐,都是奴婢的罪過,要不是奴婢被人攔住去得遲了,小姐也不會受苦,奴婢罪該萬死……”

菖蒲、碧雨等人也都誠惶誠恐地在屋子裡候着。儘管看見自己醒了,她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有驚喜,然而每個人的眼底都是那樣恐懼的表情。歐陽暖幾乎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涌着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睡夢中那些令她難以置信的話一遍遍在腦海裡迴響。

“郡王妃有孕一月,然則受了驚嚇,孩子也保不住了。”

“郡王妃身子本就寒涼,之前還受過重創,現在又……如果將來再想要孕育子嗣,只怕十分困難了。”

“誰都不許將此事向暖兒提起!”

記憶突然回籠,歐陽暖茫然的看着表情各異的幾個人,好一會兒才道:“你們都走吧,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方嬤嬤尚未開口,碧雨惶恐的再次跪倒在地:“郡王走之前吩咐過,奴婢們絕不敢離開半步……”

“我不需要,都出去。”

“可是……”

“你們都出去,不要在這裡……快走……”

她昏迷了三天三夜,肖重華一直守在旁邊,剛纔皇帝宣召,他才匆匆離去。但就是他在,也是一樣,歐陽暖不想看見任何人。

紅玉還待要說什麼,歐陽暖已經別過臉去,轉眼看着窗外,她躺在牀上,只能看見右邊的假山,卻看不到花園裡盛放的百花。

只有方嬤嬤仍舊站着不動,其他人都對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紅玉也不敢打擾,悄然和大家一起退出去,不一會兒,又將熬好放涼的藥汁端了進來,恭敬道:“小姐,不管怎樣,您先喝了藥再說……”

藥碗到了歐陽暖面前,她卻突然揚起手,將藥碗打翻在地:“沒聽見我剛纔說的話嗎,不要煩我……”

“小姐!您這是幹什麼!”方嬤嬤蹲下了身子,連忙去收拾藥碗。卻因爲手忙腳亂,手指被扎得鮮血淋漓,歐陽暖看到這一幕,頓時一愣,旋即眼睛裡涌上一陣熱意。

她的失態,她的憤怒,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將情緒表現出來,只是側身向牀內,時醒時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這樣又過了三五日,精神才漸漸好轉,這期間,肖重華回到她的身邊,卻只是坐着,沒有開口說一個字,沉默的過分。

突然有一天,沒有看到肖重華的身影。

歐陽暖也不理睬,只是躺着閉目養神。她沒有心情去顧及別人,更不想面對他的追問。他總會問她緣由的,這正是她最不想面對的,最可怕的事實。

方嬤嬤卻覺得奇怪,再加上心中的不安,便悄悄問菖蒲:“郡王今天是出門了嗎?”

菖蒲要說什麼,紅玉卻拉了拉她的袖子,表示不要多言。

方嬤嬤沉下臉,誤以爲肖重華是爲了大夫說的那件事而對歐陽暖失望了,便道:“前幾日還寸步不離,怎麼變得這麼快。”

菖蒲控制不住道:“不是,郡王生病了,病得很重,他還一直在這裡守着都不肯走。嬤嬤昨日沒看見,是王爺下令讓護衛強制將郡王架走的呢!”

方嬤嬤一愣,根本沒想到是這情形。

歐陽暖在牀上聽見了,心頭微動,卻只是靜靜聽着,不做聲。

紅玉發現了她細微的動靜,有心要激一激她,繼續道:“前幾日郡王着了風寒後就沒有好好休養,小姐正病着,郡王又接連幾日幾夜沒有吃好睡好,所以病勢就洶洶如虎了,這幾天都是發着高燒呢,卻又不肯吃藥,只在這裡守着,偏偏小姐也不理人,一句話都不肯說。”

方嬤嬤看了歐陽暖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道:“這可怎麼好呢?”擡頭卻是微微驚愕:“郡王……”

看見肖重華,紅玉和菖蒲都似乎很震驚,菖蒲道:“您身子還沒好,小姐這裡交給奴婢們就好。”

然而肖重華卻沒有回答,歐陽暖只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感覺牀微微下沉,他坐在了她的身邊。

不是在發燒嗎?現在還亂跑什麼?歐陽暖蹙眉。

肖重華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紅玉和菖蒲對視一眼,便悄悄隨着方嬤嬤一起退了出去。

此時的陽光淺薄如紗,有一點點桃紅的顏色,染了些微的霧氣,隔着簾帷照着歐陽暖的臉,泛起微微的舒緩的光芒,那種光芒,給她整個人添了一抹柔和。因爲還在病中,她只穿着一身素白的寢衣,似乎仍舊在昏睡,眉頭微微皺起。肖重華輕輕伸出手去,抹去她臉上的一抹碎髮。然後就這樣靜靜坐着,安靜地看着她的睡容,心底無限寧靜,只覺得,只要她平安,一切就已經足夠。

“自己都在生病,還來做什麼?”她突然睜開眼睛,一雙清明的眼睛帶了一絲迷惑。

肖重華一愣,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的臉上,隨即道:“我已經好了。”

這世上有一天就好的病嗎?歐陽暖在心裡嘆了口氣,卻不拆穿他。不過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怎麼還這麼冰?”肖重華皺眉。

歐陽暖的聲音裡終於多了一絲生氣:“是你還在發燒。”

肖重華只是搖頭,道:“太醫說你身子弱,該多保重,以後再不許坐在廊下吹風了。”

從始至終,他沒有提起那天發生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有。沒有追問,也沒有疑惑,彷彿那件事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歐陽暖笑了笑:“我這樣病着,臉色只怕嚇人得很。”

肖重華的神色溫柔地沉靜下來,“暖兒,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說……在母親別院前面?”

“不,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馬車上,你從書齋的臺階上走下來,蒙着面紗。後來,你瞧見我派去的人,也不怕生,還送了那本書給我。”

歐陽暖勉強笑道:“是麼?”

肖重華接口道:“那時候,我沒想到最後會娶你。”

歐陽暖不好意思地撫一撫臉頰,淡淡笑道:“誰會想到呢……”那時候,她沒想過要和這些天皇貴胄扯上關係。若是和前生一樣容顏有瑕疵,他們還會留心到自己麼?可能不會,但是那樣的話,自己也不需要忍受那樣的屈辱。她低一低語氣,語中已帶了些許無奈,悵然道:“我想,那時候你應當是不喜歡我的,我記得你對我說的話,你讓我放下怨恨,好自爲之,是不是?”

肖重華忽地笑了,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燒,他身子微微前傾,啞聲道:“當時我是想告訴你,報復別人的法子多得是,不要把自己搭進去,更不要不開心。”他聲音微微低下去,卻帶了些微的笑意,“後來,看你似乎誤會了,但我……不善於解釋。”

歐陽暖靜靜聽他說完,忽而無聲微笑出來。她笑得那樣寧靜,寧靜中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冷意。他不瞭解自己,從來都不曾瞭解過。有一種說不清的戾氣,順着心口蔓延上來。

“還記得我的繼母林婉柔麼?”她的話突兀的問了出來。

“是。”肖重華凝視着她眼底的冰冷。

歐陽暖緩緩閉上眼,靜靜道:“是啊!從前的吏部侍郎夫人,兵部尚書的妹妹,我的繼母。”歐陽暖忽地睜眸,冷聲道:“是我一步步設下圈套,讓她中風,讓她發狂,讓她失去一切。現在她已經瘋了,是我把她逼瘋的。不只如此,我還要讓她像是一條狗一樣的活着,才能消除我心頭的怨恨!”

歐陽暖額上的冷汗一層又一層細密地逼仄出來,泠泠生冷:“不光是她,還有我的那個妹妹,歐陽可,你可能沒有留意過?我明知道她傾慕於蘇玉樓,卻故意引人構陷於他,讓他官司纏身,前途盡毀。然後再讓她懷上別人的孩子,逼着蘇玉樓娶她,我要看着他們兩個人一輩子捆在一起,痛苦一生!”

“暖兒……”

歐陽暖冷冷打斷他,“聽我說完,你娶了我,可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你未必明白!”

肖重華微微蹙眉,只靜靜望着她。

歐陽暖幽幽道:“我要對付的遠不止她們,還有我的祖母。她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素來提防我,要製造一個她失足或是意外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我雖然沒有害死她,卻故意着人日夜嚇唬她,只是魘鎮心神,讓她夢魘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繼,讓她根本沒有心思去操控爵兒的婚事,也沒辦法來干擾我行事。你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十惡不赦的惡鬼?我沒心沒肺,冷酷惡毒,肖重華,你聽明白了沒有?”

肖重華深深望住她,道:“暖兒,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歐陽暖冷笑道:“我只是要告訴你,不值得對我這樣好。所以,孩子沒有了……是老天對我的報應。因爲我太過狠毒,傷了陰鷙。”

肖重華雙脣微抿,露出堅毅的棱角:“不是這樣的,你不是狠毒的人。”

“是麼?一步步算計,只要誰妨礙到我,我就要除掉他,這樣也不算狠辣麼?”歐陽暖緩和了語氣,輕緩道:“不過,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現在都聽明白了。我們是夫妻,也算得是親近了。可是若說到男女之情,我對你卻是沒有多少。這門婚事,也不過是我藉由你的手擺脫肖衍罷了。”

肖重華的右手緊緊抓着牀沿,用力地,有血紅的印痕泛起。他剋制着道:“好了,你該休息了。”

歐陽暖心中難過得似被一隻手緊緊揪着,卻不願在他面前落淚,極力忍耐着道:“就算重來一回,我還是會這麼做。你說,我這樣惡毒的人,怎麼配得到幸福呢?老天爺大概也看不下去,纔會收走我的孩子……所以你爲我好,也爲你好,不要再對我這麼溫柔,更不要爲了我做什麼。”

肖重華定定望着她,目中現出無限的複雜。他用力閉上雙眼,片刻,緩緩吸了一口氣,道:“你怕連累我?”

歐陽暖怔一怔,沒想到一瞬間就被他看穿,這複雜的情緒卻不肯在臉上流露半分,只靜靜道:“我沒有那麼好心。”

肖衍能夠做得出這種事,必然不會輕易放手。不,應該說,他簡直都發瘋了,絲毫也不顧及皇家的體面與尊嚴。

肖重華在這個瞬間,卻已經體悟了她的心思,他不做聲,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雙眸深沉如淵,放任愛憐和寵溺在其間氾濫。

提起這件事,他簡直心痛的要死,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們的孩子竟然就這樣沒有了。可是,她如今的態度越是決絕,他便越發覺得自己沒有愛錯她。

原先,她是打算用他來做她的擋箭牌的,這一點,他很明白。可是現在,她正在竭力避免他與肖衍起衝突。

甚至於,疏遠他,冷淡他,想辦法讓他死心。

誠然,她有很多的缺點,尤其是太過固執,可是,藏在胸膛中的那顆心,卻是異常柔軟的。

肖重華心底有團火苗正在不斷地燃燒,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不肯離開,只是在她身邊躺下,“暖兒,你這麼愛記仇,怎麼會放過太子呢?”他好整以暇地轉過頭來看着她。

歐陽暖愕然。

“我不知道你在盤算什麼,我只知道,那一定是很危險的事。”肖重華笑了。

“那你的意思呢?”她斂了容色,靜靜地看着他,無比認真的詢問。

“太危險。”他搖搖頭,語調平淡,眸間也是一片冷清,不甚贊同地蹙眉回望她,直接道出自己的觀點。他隱隱猜到,林元馨在算計什麼,只是他不希望歐陽暖也牽扯進去。因爲這件事,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真正要動手,也不該由她來。但,與此同時,他卻也自嘲地回以一笑,半真半假地長吁短嘆:“不過,我也知道,現在的我,不管怎麼費盡口舌,也是阻止不了你的,不是麼?暖兒,你從來就不是個肯乖乖聽話的女人。”一句淡漠的感嘆,表面是對她言行舉止的無可奈何,但實際上,卻也彰顯着他對她的忍耐與包容。

她心底的冷漠與倔強,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受得了的。

“是麼?”見他第一次如此無奈的言語配着如此無奈的表情,歐陽暖笑了笑,臉上卻也顯出了再認真不過的表情:“我不是一定要找他報復,我只是想要維護自己的安全,家族的安全,至少,不用在如履針氈,提心吊膽。”

正當此時,一陣涼涼的風從窗縫裡吹進來,歐陽暖的身體不自禁地顫了顫。

“暖兒,我們的孩子,我不會讓他白白犧牲的。”這一刻,肖重華真切地感受到她內心的驚惶和忐忑,可是,他只是將她整個人拉進懷裡,用他的體溫和心跳安撫着她,溫暖着她。

“可是,我很怕。我怕他還是不肯放手!到時候除了魚死網破,別無他法。”埋首在他懷中,她悶悶地開口,把頭枕在他的胸膛上,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被他那強有力的心跳震撼着知覺:“你也是這樣想的,對麼?”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越發將她抱得緊了。

“如果他還是不肯放手,怎麼辦?”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歐陽暖惴惴不安地仰起頭望着他,眼眸中帶着一點脆弱,疑問的背後似乎還隱藏着更深一層的擔憂,暴露出了她心底的惴惴不安:“屆時,我……”

“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再讓他靠近你。”肖重華輕言軟語地安撫着,稍稍頓了頓,黑亮的眸子,極慢地現出一縷寒光,幽邃而凜冽,就連脣縫裡擠出的字句,也帶着不可辯駁的堅決:“我的女人,不是他可以碰的。”

歐陽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盯住了她:“剛纔你說的那些話,我就當沒有聽見過。什麼惡毒,什麼報應,若真是如此,我雙手早已沾滿了鮮血,老天爺要報復也該先報復我,怎麼會有時間來找你?”

歐陽暖一愣,隨即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肖重華慢慢的說。仇恨令人入魔,當心中開出黑色的花,那些糾結的花盞遮擋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這樣的人會毀掉自己。他不想看到她自我毀滅,纔會對她說一番話,她卻將之視乎爲指責。指責她?不,他沒有這樣的資格,因爲他手上染的鮮血,又何止幾百幾千。

她若是小惡,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自己,豈不是十惡不赦?肖重華輕輕地笑了。

歐陽暖擡起頭,看着他美好的側臉,終究說出了一直深藏的話:“若是你有心,可以迎娶側妃,我……不會阻止。”

如果她真的一輩子不能生育,這種事情,與其讓對方提出來,不如自己先說。

“我以爲事到如今,你總不至於再懷疑我。我對你的那些感情,你終歸是看到了的。”肖重華突然一震,隨即盯着她,若有所思一笑,眼裡卻無一絲笑模樣,鬆了手,冷冷看着她,“可是你沒有,是不是?你怕我將來會主動提出來,傷了你心?才故意這樣試探?還是這是你的真心話。”

歐陽暖的聲音帶着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顫抖:“我沒有試探你。”

肖重華不可置否,微微偏頭,兩人靜靜對視,誰也沒有退讓,就保持着那樣呼吸可聞得距離。他脣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說得對。”目光移到她雙眸,移到她貼在他胸前的手,“那麼,你是想要我怎麼樣呢?”

歐陽暖鬆手垂眸:“若是我不能生下子嗣,王爺遲早要逼你納妾,你需要一個孩子。”

他了然點頭:“若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三年之後你無所出,說不定父王會逼我納妾,你是這麼想的,對吧?”接着,他好笑似地嘆口氣:“到底是我需要一個孩子,還是你需要我有一個孩子?”

歐陽暖的眼睛裡慢慢浮上來一絲淡漠:“你和別人生的孩子,也要稱呼我爲嫡母。”

肖重華脣邊那絲嘲諷笑意似潮水退去,神情冷的駭人,定定看她好一會兒:“這不用你擔心,若真的沒有孩子,也是老天爺因爲我傷了太多人命的緣故,跟你無關。”

歐陽暖震驚地望着他,原來,他說的不曾準備納妾的事情都是真的,她還一度以爲,不過是說說而已。“在我有子和不能生育的情況下,你是否同意納妾的意義是不同的,你明白嗎?”

肖重華的聲音很淡,眼神卻很堅定:“不會比你更糊塗。”若是他和別的女子有了兒子,那麼她要如何自處,嫡母?一個沒有孩子的嫡母,一個將來繼承自己爵位的庶子,她可知道意味着什麼,真是個蠢丫頭。肖重華深深地嘆息,卻終究不肯再說話了。

歐陽暖還要說什麼,肖重華卻突然坐起來,起身下了牀:“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我不保證會不會發怒嚇着你。”

門輕輕響了一聲,肖重華快步走了出去,身形還有些微晃,他還在發燒,歐陽暖心中想,第一次感到一種難以言語的情緒。也許是感動,也許是心動,她難以分辨清楚。

至少在這種時候,他沒有急着撇清關係,更沒有拋下她。

很快,門扉微微顫動了一下,歐陽暖訝異,卻聽見紅玉進來稟報道:“小姐,世子妃來看望您了。”

那天發生的事情,外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只以爲歐陽暖在太子府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明郡王愛妻心切,親自去接她回來而已,甚至於歐陽暖流產的消息都瞞着,旁人只以爲她身子不適。大公主親自來看望過兩回,老太君和大舅母也反覆來問詢,歐陽暖都着人擋掉了。紅玉不會不知道她並不想見人,爲何還要來問呢?還沒等歐陽暖說話,卻已經看見孫柔寧走了進來。

歐陽暖目光一凝,這就是擅闖了。

孫柔寧笑着走進來,她一身華服,珠玉璀璨,比照着一身白衣的歐陽暖,越發顯得豔光四射,令人幾乎不敢直視。紅玉阻攔不及,匆忙跟進來,歐陽暖道:“沒事,你下去吧。”

孫柔寧笑着自己擇了地方坐下,道:“弟妹好啊。”

歐陽暖懶得與她計較禮數,只問:“大嫂突然到訪,有什麼事麼?”

孫柔寧卻只是笑,片刻道:“弟妹的氣色好多了呀,前幾日二弟還攔着不讓看你,我還以爲你身子很弱呢!”

歐陽暖心頭厭煩,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遂淡淡道:“勞煩大嫂擔心了,既然已經看過,就請回吧。”

孫柔寧卻笑道:“弟妹怎麼這麼急着趕人呢,是不是心情不好?若是真的心情不好,說給我聽聽,說不準能夠幫你排憂解難。”她這樣出言譏諷,歐陽暖已是十分惱怒。彼此又沒有仇恨,不過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她如今這樣明目張膽,不顧彼此之間妯娌的關係,不過是瞧着如今自閉門不出,瞅着這個機會來排揎她罷了。

看歐陽暖不說話,孫柔寧又笑:“說起來,弟妹這個孩子也真是可憐,好端端出門一趟就沒了,可見你到底年紀輕,太不小心了。不過……”她用絹子掩了口笑:“早知如此,弟妹還不如留下碧荷,將來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弟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這一個呢!”

不對!孫柔寧怎麼會知道自己流產的事情,這件事……別人應該不知情纔對!歐陽暖雙目微凝,閃過一絲寒光。

“弟妹,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歐陽暖再不能忍耐。孫柔寧說旁的她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她如今心頭的大痛,怎容她隨意拿來詆譭。她不能原諒肖衍,但更不能原諒的是自己,一個跟她骨肉相連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甚至在她還沒有意識到他存在的時候!這樣的痛苦,任是她如何堅強也不能忍受!

歐陽暖強忍怒氣,只冷笑道:“大嫂還真是悠閒,只是不知道大哥那裡是不是不用你費心?啊,我怎麼忘了,大嫂的心思可不在大哥的身上啊。”她的話,刻薄而冷淡,似一根鋒利的針,一直刺進孫柔寧心裡去,輕輕地,卻又狠又快。

孫柔寧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歐陽暖哪裡能容得她說話,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大嫂,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賀蘭公子曾向我提起過,他欠郡王一個很大的人情。賀蘭公子年紀也不小了吧,是不是應該由郡王出面,爲他找一位良伴?想想看,賀蘭公子雖然出身不光彩,卻終究是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想要找個公主是不成了,但是找個美貌多情、雲英未嫁的官家小姐卻也不是難事?你說對不對?”

她說話的時候,着重在雲英未嫁四個字上加強了語氣,幾乎讓孫柔寧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兩人對峙良久,孫柔寧的聲音有些啞澀,手指緊緊蜷着手中的團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悽然笑道:“你果然什麼都知道。”

“從那天在寧國庵,我就什麼都猜到了,你後來的舉動,不過是讓我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大嫂,你還真是膽大妄爲!”歐陽暖的聲音冷冷的。

孫柔寧猛地站起來,厲聲道:“你住口!”

“住口?是誰跑到我屋子裡來叫囂,不過是你自取其辱罷了!”歐陽暖冷笑,清麗的面孔上皆是無情。

孫柔寧再顧不得世子妃的儀態,尖細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如同的她的聲音,現出銳烈的鋒芒:“歐陽暖,你現在連孩子都沒了,竟然還這麼得意!”

“得意麼……”歐陽暖淡淡一笑,“我才嫁進來兩個月,現在沒有孩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哪怕將來也沒有,肖重華也會待我如珠如寶,大嫂你就不同了,你嫁進來這麼久,不是一樣沒有生子麼,有什麼權利站在我跟前大聲說話?啊,我忘了,大哥這麼討厭你,只怕連你的面都不想見吧?你只能抱着賀蘭公子的回憶過日子,說起來,是我可憐,還是你可憐?”

“你……你……”孫柔寧被歐陽暖氣得渾身發抖,幾乎牙齒都在打顫,想也不想快步衝上去,就是一個巴掌要打下去。

還沒等她動手,卻被突然衝過來的菖蒲攔住了:“世子妃,請您自重!”

“很好!很好!很好!”孫柔寧那一雙眸子,蒼寂得發磣,她顯然已經怒極,一連說了三個“很好”之後,一把甩開菖蒲的手,冷笑連連,“歐陽暖,你不要得意,只要有我在一天,都不會讓你好過的!”話一說完,她就拂袖而去。

菖蒲擔心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歐陽暖,終究舒了口氣:“小姐,你振作起來就好,奴婢還擔心您會被世子妃欺負呢?”

“是麼……”歐陽暖的臉上拂過一絲淡淡的冷漠。

多少年來的習慣,每每覺得自已喘不過氣來時,就會想起往昔的時日,恍如一夢。日日的風刀霜劍逼得她從夢中醒來時,她才頓悟,就算她想要停歇,那些人也不肯放過自己!好,當真是好極了!既然他們不消停,一個一個上趕着來挑釁,那就來試試看吧!看看究竟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

孫柔寧的到訪,反倒激起了歐陽暖的鬥志,這隻怕是連當事人都意想不到的。

半月後,林元馨身邊的小竹秘密到訪,趕過來將整件事情完完整整稟報給歐陽暖,此刻的歐陽暖正閒閒坐在湖邊的涼亭裡餵魚,聞言淡淡擡頭:“哦?有人在書房裡的香爐裡動了手腳?”

事後她也懷疑過,肖衍再瘋狂,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尤其是在肖重華還手握重權的時候染指他的妻子,這絕不像是步步謀算的肖衍會做的事情。很顯然,林元馨也是這樣認爲的。

“最後查到一名太子府侍妾的身上,她親口承認自己是爲了讓太子寵幸她,纔會在香爐裡放了香料。”

侍妾?歐陽暖冷笑,哪裡來這麼膽大的侍妾,又怎麼會這麼湊巧偏偏選在自己在書房的時候,這分明是有人想要破壞肖衍和肖重華的同盟,要讓他們反目成仇!當然,這對林元馨和鎮國侯府,甚至是燕王府,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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