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利姥姥自打帶着女兒來了錦陽京,一直就住在衛國公府,連蘇軻與利氏成了親,她也沒有搬出去的打算,後來因她屢屢挑撥,讓原本還有幾分溫婉柔順的利氏飛速跋扈起來,大長公主忍無可忍,纔買了處兩進的宅子,“請”了利姥姥外頭安身,又給了利姥姥兩個鋪子,她雖不善經營,卻也能賃出去,所得租賃銀子足以維持溫飽。
這一對寡母孤女,原本是因爲無依無靠,才投靠來錦陽,不想當利氏嫁入豪門,利姥姥孃家人不知怎麼得了音訊,陸續不斷有人來“認親”。
什麼七大姑、八大姨、隔房舅舅便宜侄子,一年到頭竟是接踵不斷。
利姥姥是個精明人兒,自然不會讓人白佔她的便宜,多數都被她拒之門外了,唯有一個七彎八拐隔了有三千里的表侄,因嘴甜舌滑,又捨得下些本錢,哄得利姥姥認了義子,就此在錦陽京裡安營紮寨。
眼下利姥姥給二孃提的這一門親,就是那義子結交的“知己”。
“那戶人家雖是商賈,當真是富得流油,我去過他家宅子一次,要說佔地,雖不如國公府,可家裡那些陳設,非金即玉,倒比這些個貴族還要輝煌,你是沒瞧見,那家老祖母院子裡一棵李子樹,前些年不知怎麼枯死了,老祖母念舊,說是她出嫁的閨女當年親手種的,捨不得移除,便讓兒子打了上千片金葉子,嵌滿了整一棵李子樹!”
利姥姥說到這裡,彷彿又見到了那棵搖金樹一般,眼睛裡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來:“你弟弟打聽清楚了,他家在京都雖說只有十餘家鋪面,可在湖廣、在南浙、在隴西、橫豎那些地方我也說不完整,總之從綢緞首飾,到酒肆茶樓,可有上百份產業,真真地富商,一絲都不摻假!最要緊的是,這家人眼下可就只有一個男孫,今年十二,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肥頭大耳的,二孃雖說長着幾歲,不過有女大三抱金磚的俗話,人家也不介意,二孃出身顯貴,那家人雖說富裕,也得像個娘娘似的捧着她,萬萬不會受閒氣,這麼合適的姻緣,你上哪裡尋!”
利姥姥拍腿掄掌,一番長篇大論下來,又一歇喝了一大杯茶水,方纔留意到女兒癱倒在憑几裡,有氣無力地瞧着她,並沒有意想當中的欣喜若狂,利姥姥還以爲利氏是在擔心大長公主與蘇軻反對,咣咣地拍着胸脯:“姑爺那話若不是氣話,我這個岳母可得教訓他一番,二孃雖是他女兒,沒有你十月懷胎,怎麼就能落地?話說婚姻之事,遵循的是父母之命,沒得你這個當孃的作不得主,只讓祖母拍板決定的道理,國公府是名門望族,親家母還是一國公主,平民百姓都懂的理兒,她倒糊塗了不成?你別怕,還有我呢,只要有我在一日,就得爲你們母女爭取。”
說着話又要滑下炕去,這一次利氏沒有阻止,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我的親孃,你要折騰只管去,可得說明是你自己的主意,千萬別將我繞在裡頭。”
利姥姥方纔品出幾分不對味來,立在地上歪眉斜眼地打量利氏,驚疑不定地喊道:“我聽着,你還嫌棄這門姻緣不成?”
“我命不好,投身在平民家裡,可二孃卻是如假包換的勳貴千金,她就算攤上我這麼一個母親,可祖母卻是大長公主,高祖唯一的女兒,大伯是衛國公,親爹眼下再不濟也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阿孃你可倒好,替你外孫女兒尋的這門姻緣,什麼商賈之家孫子,還什麼肥頭大耳……你這就與婆母理論去,看看以後你還能不能跨進國公府的大門兒!”
利姥姥罕見利氏這般“不知好歹”,一時愣在了地上:“光是身份貴重有什麼用!我且還悔不當初呢,那時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個見識,只以爲國公府就是天下最殷實的人家,讓你嫁了進來,原本還想着吃香喝辣,結果呢,如今你落着什麼好?我又落着什麼好?你連個妾室都收拾不得,我就守着兩個破爛鋪子靠着收租爲食,那處宅子,前前後後加起來也就只有二十間屋,兩個院子不到百步就逛了個遍兒,可算是白嫁了個女兒,就這麼打發了我。”
“原來阿孃打的是賣女的打算,倒還覺得沒把我賣個好價錢?也不想想當初咱們無依無靠,若非公婆好心收留,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說什麼沒有見識,京都遍地貴族,不遠還有處皇宮,你還能把我賣去天家不成!也就是公婆當年還記掛着祖父的情義,才容納了我們。眼下又打算賣外孫女兒,二孃可不像我那般沒依沒靠,您老還是消停些好,也不想想,假若二孃不是出身顯貴,只是個一貧二白的出身,那富商會答應獨子娶她過門兒,會給你這個外祖母安身之處?”
利氏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得多虧四娘這些時日頻頻開導的功勞,再兼着到底是經過了十餘年的“貴婦”生涯,多少也增長了見識,哪裡還會爲了這門半點不靠譜的婚事,與婆母、夫君再生爭執,但對利姥姥來說,還從不曾在女兒面前碰這麼大的壁,一屁股就蹲在了炕上,正欲哭天抹淚地控訴利氏不孝,才擺了個架勢,沒等嚎出聲兒來,利氏身邊的丫鬟就掀了簾子入內,稟報陳姨娘聽說利姥姥來了,特地前來問安。
要說來,這位陳姨娘還是當年眉氏入門之後,利姥姥擔心女兒失寵,讓義子在外頭尋的美婢,巴巴地送了過來起“固寵”之用,原本與她有些淵源,這時來得也不突兀。
於是利姥姥便放棄了混鬧的打算,將才掏出來的帕子又揣了回去,端着架子穩坐在炕沿,眼瞧着陳姨娘嫋嫋婷婷地進來施禮,滿面帶笑地噓寒問暖,銀盤大臉上像是滿罩冰霜,不過胭脂太紅,實在顯現不出那冷意,唯有一雙厲眼,一直盯在陳姨娘有若一握的腰身。
利氏倒與陳姨娘難得地和諧——自打陳姨娘入府,規規矩矩不說,最重要的是完全不受蘇軻待見,直到這時,竟然還是個處子,利氏倒也不嫌她“無用”,兩人和平共處,一致對“眉”。
可利姥姥卻恨陳姨娘空長了幅好皮囊,女兒都替她鋪好了路,直接就擡了姨娘,她卻沒起到絲毫作用,任那眉氏“專寵”,雖說次次來國公府,陳姨娘都來盡禮數,可始終逃不過利姥姥的一場斥責。
今日,依然如此。
陳姨娘立在一旁,屏息靜聲地挨着訓斥,始終不發一言。
利姥姥總算覺着沒趣,方纔冷哼一聲,又對利氏說道:“那眉氏呢,也該來你跟前兒立立規矩。”
“她也算是小家碧玉,這點禮數還是知道的,我明面上挑不出她半分錯,又瞧不慣她那虛情假意的模樣,更不耐煩她在眼前晃悠。”利氏依然歪靠着憑几,這話說得實在有些不情不願:“也是天意,二爺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見她肚子裡有什麼動靜,我打聽過了,原來是她在閨閣時有次雪天落了水,想是凍壞了身子,活該如此。”
“夫人,婢妾正有件事兒覺着不好,想稟告您一聲兒。”陳姨娘這會子插言,在臉上一直掛着的笑容才收斂了,有些忐忑地望了望利姥姥。
“怎麼?可是那眉氏又有什麼花花腸子?”利氏難免緊張起來。
要說這陳姨娘,因着與人爲善,不僅與利氏相處和諧,就連與底下的丫鬟婆子也是相處溶洽,眉姨娘院子裡的事情,多得她時時留心,處處打探,利氏才能掌握一二,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利氏非但沒有爲難陳姨娘,反而對她多有倚重。
大概就在一月之前,眉姨娘在蘇軻面前提起她有個族親,現爲幽州同知,有一嫡子,年才十七,據說才華德行俱佳,可堪良配,勸說蘇軻考慮讓二孃與之聯姻,蘇軻還當真說去了大長公主跟前兒,言辭間很是意動,利氏得知,氣得元神出竅,無奈蘇軻打定了主意二孃的親事不讓利氏插手,無論利氏怎麼哭鬧,也不爲所動。
好在大長公主也覺得嫡女姻緣,不能由妾室插手,拒絕了兒子的提議,利氏才長吁了口氣,越發將眉氏恨之入骨,想要教訓她一番,偏偏眉姨娘又“染了風寒”,蘇軻嚴辭警告利氏不能爲難於她。
今日利氏並非不想刁難眉氏,無非是忌憚着蘇軻,才忍聲吞氣罷了。
這時一聽陳姨娘的話,她哪有個不懸心的。
“婢妾打聽得,眉姨娘的月信,似乎已經晚了大半月……”
“這還了得!”利姥姥當即大怒,狠狠一拍案几,震得茶盞直跳。
利氏也是面白如紙,癱軟在引枕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什麼染了風寒,臥病在牀,結果是有了身孕!此事蘇軻必然知曉,只將她瞞得密不透風!虧她還聽了四孃的勸解,這些時日忍氣吞聲,只以爲收斂了性情,就能讓他回心轉意!
“我到底纔是他的正妻,他竟然瞞着我……”利氏眼圈泛紅,不覺哽咽起來:“難道我就那般歹毒,會害他的血脈不成?女兒的親事我不能過問,就連一個妾室有孕,我也被瞞在鼓裡……他可曾當我是他的妻子?”
“走,隨我去問問親家母,這事情究竟該如何!”
利姥姥這次總算如願以償,拖了利氏下炕,氣勢洶洶地往遠瑛堂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