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着水面的清風一路拂近,遠處的波光粼色,柳絛婀娜,到近處是花葉婆娑,至這片殿堂之外的開闊處,又引一片廣袖裙裾翩飛,就有脂粉衣香隨風而起,赤金琉璃瓦上,翠鳥黃鶯卻似乎被這香風驚擾了一般,展翅往遠。
早先還在流光亭閒談玩樂的一衆女眷,這時大多集中此處,除了陳貴妃得了小太監搬過來的一張玫瑰椅安座,又撐起一面華遮替她擋了日曬,其餘無論公候夫人抑或命婦,盡都站在太陽底下,還被一圈內侍虎視眈眈,防備着她們交頭接耳。
包括了剛剛纔往鸝音館告完皇后黑狀的韋十一娘、六妹妹等人,這時也都來了皇后寢殿外罰站。
大家都知發生了不得了的要緊事,卻甚少人洞知其中詳情。
原來早先,蘇妃離開約半個時辰,便有宮女急匆匆地到了流光亭,衆人只見皇后勃然變色率先離席,秦夫人與子若緊隨其後,淑妃、白嬪等都是一臉慌張面面相覷,不過多久,皇后身邊的總管太監任海就沉着臉過來,詔衆人列隊來了這處,也沒給個交待。
但韋十一娘等人當時在鸝音館,卻聽內侍稟報得清楚——大皇子出了意外,不知怎麼墜入蓮池當中,援救不及,竟然夭亡。
太皇太后立即便起駕來了事發當場,卻見天子已經帶着官員先到一步,韋十一娘隔得遠,聽不見天子與太皇太后的交談,只揣摩着那些人的臉色,便知大皇子怕是當真不保。
她正疑惑,就聽沈氏在後頭與秦氏黨羽交頭接耳——楚王妃前腳來了這處,大皇子緊跟着就溺水,怎麼會這般巧合?
韋十一娘心下一沉,正琢磨着怎麼從沈氏口裡套話問清仔細,就忽有數十內侍圍了過來,有品階較高的藍衣重重一喝——諸位不得議論,靜候詔令。
也只好作罷。
但只不過韋十一娘剛纔隱約看見楚王也在天子身後,更兼大長公主與老王妃盡都在場,連着壽太妃等宗室被太皇太后請去了內殿,倒也不擔心旖景孤立無援被皇后欺逼陷構。
這時,正殿當中,八扇雕花門窗盡數敞開,金陽斜斜漫入長檻,可似乎總有一股子森冷盤繞在畫樑之間,懸浮逼壓。
沉寂當中,一個青衣宮女雙膝跪地,哽咽着細訴。
“大皇子午憩才醒,嬤嬤勸服殿下描帖,完成先生朝早佈置的功課,殿下有些不情願,不讓婢子們近身,嬤嬤與婢子等只好候在外頭,過了片刻,嬤嬤再入內時,卻見窗戶大敞,殿下卻不知所蹤……忙囑咐分頭尋找,卻沒人見着殿下去了何處,嬤嬤便猜測殿下是避開衆人跑去了外頭,又讓婢子們到外頭打聽……婢子是被嬤嬤指派到後院這個方向,挨着東向的廊房尋了個遍,也不見殿下,才往蓮池邊找來,遠遠瞧見殿下蹲在池塘邊兒,婢子剛覺喜出望外,又怕驚擾在先,殿下又再躲藏,只悄悄往這頭走,哪知就見殿下滑了下水,婢子立即呼救……可後院空無一人,婢子又不會水,等裡頭采薇姐姐聽聞叫了人過來解救,爲時已晚。”
她這話音才落,皇后便適時發出一聲哭啼,忙用錦帕掩了嘴。
秦夫人沒有得座,站在皇后身旁勸慰,略彎着腰,眼圈深紅。
“娘娘節哀。”勸出聲來的卻是秦子若——她剛纔是被皇后一把拽了入內,除了底下的青衣宮女,偌大的正殿裡這時也便只有她這麼一個“下人”。
太皇太后似乎這才發覺有個不合時宜的人佇在正殿,微蹙了眉頭,眼睛底下沉鬱又再深了幾分。
她在鸝音館與宗室女眷聽戲,正覺自在,先是有旖辰帶着幾個命婦過來“告狀”,把流光亭裡的一場紛擾說得仔仔細細,太皇太后哪還有愉悅的心情,卻提也沒提“罪魁”張選侍與李氏,只對大長公主冷笑道:“我今日讓景丫頭帶秦子若入宮,就是想當着你們的面兒了斷一樁公案,到底是皇后的好日子,我看她這回還算周道,也不想就擾了她的興致,原是打算待閒雜旁人辭席後再說,結果,皇后自己倒鬧了起來,要爲秦子若撐腰!”
朝廷宗室自有法度,莫說皇后,便是天子也不能爲所欲爲,沒有實據,不好說皇后主謀讓後宮與命婦挑釁旖景,包容放縱的態度卻是顯然,太皇太后自是以爲皇后這般行爲是爲了給秦子若以及秦相血恥,哪能不窩火?就想去流光亭“處理”,哪知還沒來得及起駕,便聽說了大皇子遭遇不測。
太皇太后在宮裡住了大半輩子,對後宮陰私手段駕輕就熟,哪能相信諸多“巧合”?更何況她纔到現場,便見天子竟像是早有準備般帶了外臣趕到——其實也不算違禮,畢竟出了命案,遇難的還是皇子,讓刑部官員勘察自是合理,康王是宗人令,也當到場,天子又解釋他正與虞渢商議政務,聞信後便讓虞渢一同,還有包括了蘇明在內的幾個翰林之臣,因爲有史官之務,而天子唯一子嗣遭遇不測,意外還是被害待察,史官們也當在場見證。
皇子若是遇害而非意外,這事便屬國政,需得記於史書予後人交待,所以諸多外臣也就謹遵聖令步入後宮,天子有意當衆審明,自然是要陷楚王妃於死境,防備着太皇太后藉口“不能外揚”,把這事又遮掩過去——死的雖是皇子,但虞渢可是知道底細的,保不準已把大皇子爲妓子所出的事捅給了慈安宮,這要關起門來理論,太皇太后極有可能爲了籠絡衛國公府一系,而不深究一個血緣有疑的皇子死因真相,可當着朝臣史官的面,天子甚有把握。
虞渢倘若並未將小嫚一事稟報,說明心有忌憚,這時更不敢當衆揭穿,而太皇太后,無論是否事前得知,這時也會顧及天家威嚴,大皇子已經死了,混亂血統的隱患已經排除,太皇太后沒了這層擔憂,哪還會把天子曾經的荒謬之行公之於衆?當蘇妃百口莫辯,太皇太后也只好“順水推舟”,以蘇妃一人性命換得息事寧人。
天子以爲,他不再堅持讓秦子若嫁給虞渢爲正妃,遏制秦家與楚王結爲姻好已算奉從祖母之令作出的退步妥協,而太皇太后對蘇、楚聯姻也有忌憚,爲國政着想,也必須退讓一步。
但要是太皇太后到了這個地步仍要力保蘇妃,置大局不顧,顯然就是決意聯合蘇、楚兩府之勢將他這個皇帝架空而爲傀儡任意操縱,便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天子也不會再“手下留情”!
故而這時,天子雖眉心緊蹙滿面沉痛,卻是胸有成竹。
正殿裡只有皇族宗室在座,相比起來,虞渢與旖景便算晚輩,雖得了座,座次卻靠近末端,但也不妨礙聽清那發現大皇子失足的宮女一番說話,與揣摩帝后各自神情。
這時,虞渢平靜地看向旖景,藉着衣袖的遮掩,輕握了握她略微有些發涼的指尖。
虞渢才聽那宮女自稟名喚採蓮時,便想到正被毫不知情的姜家收容在莊子裡的佃戶,正是採蓮的父母兄弟。
別看採蓮這時一口咬定親眼目睹大皇子失足自墜蓮池,遲早會變供攀污上旖景——宮女採蓮勢必主唱之一。
對於今日這場禍事,虞渢是早有所料,就連旖景也有猜測。
可他們並不認爲天子會有勝算。
天子固然對太皇太后的心思有所掌握,卻不料楚王夫婦在後頭諸番動作,太皇太后對秦家的感觀已經到了“厭惡”二字不能涵括的地步,秦家在她眼裡,已經是顆必須剜除的毒瘤。
只要把矛頭對準以皇后爲首的秦氏一族,再兼天子步步緊逼,太皇太后就越難容忍。
顯而易見,衛國公府不似秦家這般寡廉鮮恥的家族,決不會白白犧牲旖景的性命而保家族苟延殘喘,可今日之事已經驚動朝臣官員、翰林刑部,不是關着門商量出個兩全其美的說法就能掩蓋,天子是要逼得太皇太后決斷。
但太皇太后會怎麼想?
都是秦家在後挑唆,才導致天子步步緊逼讓她左右爲難!
若今日太皇太后不問是非將死罪強加旖景,衛國公府勢必會與之反目,天子固然有了藉口着手根除蘇家,太皇太后也沒了別的選擇,只好妥協,甚至還會協助,可這決非太皇太后情願,而最大的受益者無非就是秦相一黨。
太皇太后能壓制君帝行監政之權,籌碼無非就是先帝詔書與憑信,可若無權臣遵奉,比如衛國公與顯王父子唯命是從,她也無力掌控大局,畢竟當今天子已在龍椅,是爲正統,爲朝臣與諸將接受信服。
太皇太后到底是女子,是後宮,重重宮厥與一道乾明門作爲屏阻,她邁不出去,手裡詔書與憑信便是死物,倘若沒有諸多勢力支持,她的號令甚至不能下達。
而衛國公府一旦與她離心,楚王一系倘若又被天子收服,太皇太后孤掌難鳴,僅靠嚴家無濟於事,嚴家的影響在仕林文臣,決非軍勇。
到時她再不能阻撓天子信重秦相這門奸侫,使大隆國政混亂。
天子這般逼迫,不僅僅是針對衛國公府,更是針對她這個有監政之權的祖母!
虞渢認爲天子破釜沉舟之行,必讓太皇太后警備防範,而越發對另一主謀秦氏諸人咬牙切齒。
衝突再也不可避免,太皇太后勢必不會再顧及太多,而決意給天子一個正式警告。
僅憑此一樁,或許還不能讓太皇太后下定廢位的決心,但不會輕饒秦家,更不會讓天子趁願,旖景只要能自證清白,並把矛頭對準秦氏,足保安全。
但天子只怕也不能容忍秦氏獲罪,失去這麼一個臂膀。
天家這對祖孫之間嫌隙不能避免,接下來的事情才能順理成章。
虞渢輕輕收緊指掌,不好在大皇子夭折這麼一樁驚人噩耗下以微笑撫慰,稍稍頷首之餘,便移開目光,但仍然握了旖景的手,不曾放開。
這並不顯眼的動作沒被旁人注意,卻被秦子若盡納眼中。
事實上她又有許久不曾見着“良人”,早已是相思百繞縈於千轉愁腸,早先隨皇后入殿,及到天子率衆入內,諸位朝臣皆着公服,可她還是一眼就鎖定了氣度翩翩的楚王,儘管也是身着朱羅團花大袖圓領長袍,髮帶展角烏襆,與人無別,可行止之間,氣度儀態之溫文從容,依然那般與衆不同,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再不能移轉。
但可恨的是,他的目光與注意盡在蘇妃一人,就那麼踱步過去與蘇妃並肩,齊齊入座,雖未有言辭交談,但眉來目往間便已心有靈犀,眼下更是無視閒人竟然手掌相牽。
秦子若指尖僵搐,卻偏偏不能收回目光,灼灼兩道向去斜對——就快結束了,已到這般情勢,決不容蘇氏在張狂無肆,今日,你註定有來無回。
妒恨於屈辱便似兩排毒牙咬緊了秦子若的心頭,理智褪去,躁火由丹田熊熊燃起。
可這時,她也總算“盼望”來了虞渢的一個目光。
明明是朝向這邊,又一掠而過,就像是不經心般時掃過了一個擺設。
秦子若指掌一握。
一時間心裡只餘那個決心,蘇氏,今日我勢必置你於死地,你的所有,我都要盡數奪走。
皇后“悲痛欲絕”的抽噎聲仍在寂靜的殿堂斷續,刑部尚書陸澤卻在詹公公的引領下垂臉屈腰步入其間,一揖下去,沉聲而稟:“聖上,據下臣勘察,殿下並非意外墜水,項上有傷,顯然是被人扼暈後沉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