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降、寒鴉歸巢,在關睢苑裡賞完梅景用完晚膳,壽太妃在老王妃的攛掇下喝了幾盞燙暖的韶興老酒,臨行前又“被迫”收下了世子妃熱情相贈的兩盒六安瓜片,想到剛纔自己沒忍住讚了兩句“這茶不錯”,壽太妃雙靨漲紅的推拒。
這茶市面上雖也有外售,價格自是不菲,自從奪爵之後,壽太妃一家便再也享受不到各地的貢俸,算來已經許多年沒有喝到上品的茶。
可太妃終究是宗室,尚有自尊,不想顯露出小家子氣來。
“知道老太妃疼我,見我與世子愛茶,纔不想奪人所好,是新歲時宮裡賞的,我還留着好些呢……老太妃今日聽說那些閒言碎語,緊趕着來提醒我,我心裡感激,否則等這謠言傳了開去,宮裡怪罪下來,雖我無辜,也不免得受人言議論,傷及天家與宗室聲譽更是大事。多虧了太妃,我卻不知怎麼表達謝意,心想太妃祖籍是在六安,應是喝得慣這茶……是我一片心意,還望老太妃體諒。”
一番話下來,讓壽太妃心裡十分慰貼,並不覺得有半點難堪,這才收了下來,瞧見錦盒裡兩個用來裝茶的金琉璃八駿罐做工精美顯然大內御造,越發覺得喜歡,一路上笑容不斷,回到西城府邸自家門前,十分大方地賞了楚王府安排跟車送她回府的管事婆子二兩銀子,被自己的兩個小丫鬟摻扶着樂呵呵地換了軟轎回到內宅。
坐了還不到一刻,就聽說孫子孫媳婦來問安,壽太妃的滿心喜悅這才消淡了幾分,頗有些忐忑不安。
太妃早年性情急躁火暴,偏偏娶了個相同性情的兒媳婦,婆媳兩個關係一貫勢如水火,後來媳婦與兒子先後走在前頭,兩個孫媳婦進門,不想一個比一個性烈如火,磨合多年,壽太妃眼見着家族被天家冷落,兩個嫡孫沒有聖眷謀不到差事,一年比一年落魄,出身勳貴的孫媳婦孃家雖在權勢上沒有助益,慶幸的是嫁妝豐足,又多虧得大孫媳婦管理得當,纔不致捉襟見肘,有兩個厲害的孫媳婦管教,曾孫輩不至於沾染上紈絝習氣,家裡倒也安寧,壽太妃這才後悔當初對兒子寵慣得過了頭,縱得他無法無天,若這時還有爵位在,堂堂宗室也不致於門可羅雀,她的長曾孫更不會在婚事上這般艱難。
壽太妃年過七十之後,其實性情就大有收斂,再沒有與兩個孫媳婦起過爭執,家中一應瑣碎也放手給晚輩們自己處理,這回想到自己一時沒想周全險些惹禍上門,竟有些害怕孫子孫媳埋怨。
果然,當晚輩們聽說壽太妃今日是被小謝氏攛掇着“大鬧楚王府”後,都黑了臉。
兩個孫子一聲不吭,正襟危坐。
長孫媳何氏就先忍不住了——她是永靖候的嫡女,因着生母早逝,閨閣時被繼母驕縱得沒邊兒,跋扈的名聲當年也是街知巷聞,婚事上頭自然不免被人挑揀,到了二十歲“高齡”纔出嫁,這些年來主持內務,更是養就成說一不二風風火火的性情。
“祖母往常沒少勸咱們遠着那幾個皇子親王,說招惹不得,這回怎麼自己倒犯了糊塗?我們儘管不受天家重用,到底還是宗室,比外人更曉得皇族裡頭的陰私事……祖母從前還說過王府那位二爺沒安好心,老王妃糊塗不通事務,把內宅中饋交給庶子媳婦打理,早晚得鬧出禍事來,後來楚王世子與蘇家聯姻,您還冷笑着說過楚王府這回得家無寧日,讓人看不盡笑話,先前虞洲娶了黃七娘,回門禮鬧出一場事故,孫媳婦還想果然薑是老的辣,不愧是祖母,吃的鹽比咱們吃的米還多,眼光就是敏銳,哪知今日我就半晝不在家,您竟被謝氏攛掇去幹涉人家的家務事,牽涉進事非圈。”
壽太妃漲紅了臉,並沒有斥責何氏不敬。
兒子剛被奪爵的時候,壽太妃十分不滿高祖“無情”,私下裡沒少與人說“無情無義”的話,自認爲當初她與老王爺在楚州吃了不少苦,虞姓坐了江山,他們自該享榮華富貴,兒子不過就是強佔了個民女,也算得上罪過?爲此壽太妃還衝撞過高祖皇后,更不把幾個皇子妃看在眼裡,便是當今太后,都吃過她的掛落。
後來高祖突崩,四子奪爵,一場突變至血流成河。
壽太妃眼看着威風凜凜的英國公劉氏家破人亡,遭至滅族,高祖親生的兩個兒子也身首異處,經過這場血雨腥風,壽太妃才真正領會了“天家無情”,雖蠻橫的性情一時難改,卻也懂得了“君臣有別”“尊卑分明”,再不敢對天家任何不敬。
這時她長嘆一聲:“我親身經歷過焦月謀逆,眼看着當年劉家怎麼威風八面,後來落得家破人亡,連個傳宗接代的子孫都沒活下來,與他們有牽連的顯貴,也沒一個落着了好……知道這儲位的事沾染不得,對那些皇子親王能避則避……可眼看着家門冷落,標兒眼下過了四十,榴兒也已三十好幾,兄弟兩個還閒在家裡,連個散階都撈不着……倘若再不找給濟兒他們這一輩找些門路,將來日子越發艱難,空有個宗室的名頭,怕是連那些寒門都敵不上。”
太妃這麼一嘆,虞標虞榴兩兄弟更覺黯然,宗室全仗天家恩典,就算復行科舉,宗室子弟也不能參加,那些寒門士子將來靠着寒窗苦讀尚有金榜題名位極人臣的一日,而對於閒散宗室,若不得聖眷,所得無非只有歲俸,省吃儉用度日。
“謝氏一說要給濟兒謀個統領,我當即就動了意,又只想着這事雖與三皇子有關,可他是男子不怕聲譽受損,又是天潢貴胄,普通人哪敢非議?就算蘇妃,她是大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她的父親衛國公又得信重,不怕幾句流言蜚語指謫,我想着謝氏就是爲了找蘇妃的晦氣,出口惡氣罷了,我壓根也沒想過真能治蘇妃的罪,無非就是陪着謝氏演一場戲,讓她難堪,只要我不張揚,外人也不知道,事情不會鬧大,白白讓濟兒得個前程有何不好?”
何氏暗哼一聲——老太太想得如意,這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王府謝氏哪是個大方人,不過老太太一心是爲她的兒子着想,何氏也不願過多埋怨。
壽太妃更是一臉的懊悔:“想到濟兒的將來,我就疏忽了謝氏是陳五郎的岳母,這事情竟牽涉到儲位之爭,還是多虧了蘇妃提醒……我才醒悟過來,一時貪心竟險些釀成大禍,我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太妃最忌憚的事就是牽涉進皇子奪權,當年那場腥風血雨實在讓她心驚膽顫。
故而今日旖景一提這事根本目的是對三皇子的污篾,聖上必會嚴察追究,她就畏縮了。
“你們放心,我還沒老糊塗,當場就沒再刁難蘇妃,明說是謝氏挑唆造謠,蘇妃倒還是個伶俐人兒,見我轉了態度,她也沒有不依不饒,一直對我就恭順持禮奉承討好着……我見她與楚太妃都是好說話的,一時沒忍住……”壽太妃說到這裡,眼見剛剛緩和了臉色的孫子孫媳又緊張起來,忙揮着手讓他們稍安勿躁:“我就提了幾句濟兒,說他自幼也是飽讀詩書,沒沾染紈絝習性,騎射也好,可惜被他祖父當年的罪過牽連,賦閒在家未免可惜……蘇妃倒答應了與遠揚提上一提,看能不能在六部給濟兒謀個閒差歷練。”
這話讓何氏激動起來:“世子妃果真這麼說?”
壽太妃連連頷首:“我一把年紀了,還會拿這事欺哄你們不成,今日我在旁看着,蘇丫頭年紀雖輕,卻不是個輕狂人,那氣度風範是謝氏不能比的,楚太妃也是真把她當作親孫女兒般疼愛,在楚王府裡她說話能算數,她既然答允下來,這事該有七、八成準……過上兩日,你們倆再去趟楚王府,就說爲我今日不分清紅皁白指責蘇妃的事致歉,備上些禮,再探探蘇妃的口風。”
不說何氏喜形於面,連二太太陶氏都打起了小算盤,她的長子才十五,倘若這回楚王府願意提攜,最好是能進金吾或者羽林衛,可是天子親衛,磨礪幾年不怕在京衛謀不上個統領、校尉之職,纔有望與勳貴聯姻。
當即就忙不迭地出主意:“楚王府與衛國公府都是天子信臣,尊榮顯赫,不缺那些金銀珠玉,咱們手裡也沒有什麼稀世奇珍,孫媳婦聽說世子夫婦是雅人,我的嫁妝裡倒有兩本前朝珍籍與幾幅名家字畫,便讓大哥大嫂帶去,也讓世子夫婦領會咱們的誠心。”
何氏自然領情,虞標卻還有考慮:“三皇子府處死侍妾的事外頭並沒議論,要說這事只是謝氏胡謅,她也沒這麼大膽,不知謝氏後頭還有哪些人推波助瀾,真真假假本與咱們無干,可祖母已經牽涉了進去……就怕等外頭有了風言風語咱們脫不開關係,要我說來,這事還得防範着,應當知會康王一聲,康王可是宗人令,究竟是三皇子枉法還是受人陷構該由他斷個是非黑白,若是謠言,宗人府自然應當追察出處,總之咱們可得擇清,免得受天家忌防埋怨。”
壽太妃祖孫這頭商議謀劃,關睢苑裡旖景正在世子跟前“承認錯誤”:“今日事發突然,未免打得我手忙腳亂。”
虞渢今日孤伶伶地用了晚膳,早早就去了書房“用功”,這時卻擱了筆,帶着笑意看向旖景:“你這還叫手忙腳亂?因着這段對壽太妃一家關注,猜測着他們忌諱着牽涉進皇子爭儲,先就用三皇子擋着前頭,震懾住壽太妃,順便把二嬸推到她自己挖的坑兒裡,就等着謄出手來再往裡填土,世子妃太謙虛。”
“可我答應了太妃,給她的曾長孫謀個差事……雖說你已經先有打算,可聖上眼下還沒提過繼的事,咱們自然不能就說過繼太顯眼,建議聖上授職兩位族叔。”旖景仍有些羞愧。
原來自從上回入宮,旖景看出太后有意的是安樂,深覺壽太妃一家難纏,安樂也不好“拿捏”,擔心安樂過繼來楚王府,萬一下了和親的聖旨,她不願哭鬧起來,事情沒法收拾,虞渢想了一陣,也覺得過繼太顯眼,到時和親的詣旨一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壽太妃與何氏真蠻橫起來,說楚王府爲了不讓安然遠嫁算計她家閨女,楚王府也“百口莫辯”。
所以虞渢就盤算着不如諫言,說服聖上受職虞標兄弟,讓他們進京衛領個校尉的職銜。
就算聖上對虞標兄弟不信重,但京衛長官是衛國公,有他震着,虞標兄弟也就是個擺設,不過在旁人看來,天家對他們兄弟也算看重罷了。
豈不比過繼更自然。
將來聖命安樂和親,壽太妃爲了子孫的前程考慮,也只能領旨謝恩。
總之與楚王府無關,安然也不會受到非議。
不過眼下天家還沒提過繼的事,虞渢自然不能主動諫言,暴露出如姑姑來。
哪知壽太妃就先打上了門。
旖景爲了徹底交好壽太妃一家,無奈之下先答應替虞濟爭取差事,事先並沒與虞渢商議,怕讓他爲難。
“不礙事,宗室子弟不能參加科舉,而有的閒職也不好讓有真才實學的進士擔任,反而讓學子們以爲是朝廷不重視他們這些科舉入仕之人,聖上原也有意讓一些宗室或者勳貴子弟領着京都的閒雜事務。”虞渢倒不介意,又沉吟了一陣:“二嬸那腦子還想不到搬動壽太妃爲難你,世子妃有沒想過誰在幕後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