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內檀香蘊浮,沉厚裡顯然的浮華味息繞樑不散,旖景手裡的絹帕摁了摁溼紅的眼角,隨着太后的示意退去了下側圈椅落坐,這才結束了一番險惡經歷的敘述,怎麼被人暗襲,怎麼突圍逃走,驚險連連,好在被戚家堂及時援救,否則只怕早遭不測。
這時她目光輕睨,瞧見端坐身邊的虞渢眸中帶笑,頗含着對她“演技”的讚許,回以眉梢輕挑,這番眉來眼去也就是瞬息之間,兩人又再正襟危坐,等候戚氏被內侍帶入殿堂,接受太皇太后的質詢。
剛纔楚王妃叩拜稽首的明黃雲鳳錦團已經取走,戚氏這時做爲才受赦免的逆黨,沒有匍匐錦墊之上的待遇,她的雙膝只能硬生生地跪於冷硬的深青磚面,以額抵地,不得準不能擡頭。
太皇太后手臂微微一擡,隨着內侍尖細着嗓子的“免禮”二字,戚氏這才直了起腰,當然不敢站立,又聽“擡頭”,也不敢與太皇太后對視,只微微揚起面頰,目光依然保持着低垂。
先看禮範舉止,其實並不太符合宮儀,不過戚氏作爲草寇並非命婦,太皇太后也不指望她舉止得體,這麼一打量,見這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濃眉杏眼,豐頷薄脣,膚色當然不似保養得宜的貴婦們一般瑩潤,而是微微透出蜜色,但也不顯草莽粗鄙,大體上還算謙恭,太皇太后心裡就先有了幾分滿意,但一開口質詢,語氣卻並不溫和。
“戚氏,你可知強擄王妃要脅朝廷罪責之重!”
旖景在楚州郊苑時,就與戚氏相處了幾日,後來回了王府,更不乏私下與她串供的時候,深知此婦心志甚堅,又頗機智,這時並不擔憂。
果然就見戚氏應聲而拜,額抵青磚,回話卻清晰明白:“罪婦心知,但確有難言之隱,還望娘娘寬恕……罪婦父祖一輩就不甘與餘孽同流合污,爲生存計,只求隱於山野靠耕種爲生,好容易能求溫飽,無奈又被餘孽殺逼強搶,罪婦父祖因而喪命,唯留罪婦孤女一人,在部衆掩護下才能逃生,後,罪婦創立戚家堂,不行犯法之事,只受僱於商戶富族,周護遠行,但好景不長,到底還是被餘孽糾纏。”
“餘孽威逼罪婦與之同謀,欲擄楚王妃行要脅之事,罪婦不甘受迫,遂生明面妥協暗中援救王妃之意,打算的是以功抵罪。”
“當罪婦救得王妃在手,本欲與楚王聯絡,哪知恰逢先帝駕崩國喪,實難趁願。”
“又有不明身份者與餘孽接觸,罪婦聞知,竟是讓他們竭力追捕王妃,殺人滅口。”
這話太皇太后雖已聽虞渢稟明,此時仍然不免肅厲之色。
旖景早先所說的經過如下——先帝駕崩當日,她與老王妃歸城遇襲,在親兵掩護下殺出重圍,卻難以擺脫追兵,正當逼於絕境,卻又有黑衣蒙面一夥突然竄出,將她與夏柯救走,當然就是戚家堂,戚氏當日對旖景極盡安撫,說她本身並無惡意,勢必安護旖景回城,只希望旖景能諫請天家赦免戚家堂罪責,讓他們得已擺脫負罪之身,能得大隆律法周護,爭取安身立命之處。
哪料未待戚氏與王府接觸,餘孽卻被不知身份者收買,原來這一批人也打算對王妃不利,哪料被餘孽搶先,故而好一番威逼利誘,說服餘孽爲其所用,一旦察知王妃蹤跡立殺不赦。
“罪婦聽得那人聲稱,倘若能讓王妃喪命,背後主子非但能赦免餘孽前罪,還將許以官位,但倘若餘孽不叢,或者明知王妃蹤跡而不交待,必遭血洗清剿。”戚氏又說:“罪婦心驚,當即揣測此人身份非同小可,雖也有過意動交出王妃以博恩赦,卻又怕事後即遭滅口,思來想去,還是不敢妄爲。”
“因爲王妃已被罪婦安藏,餘孽遍尋不得,那人又提議,讓餘孽用王妃爲餌,引誘王爺孤身犯險,並將王妃身邊婢女殺死當場,再用一面容被毀的屍身假冒王妃,就算王爺並不中計,逃出命來,也會以爲王妃已然喪命。”
“後來,王府親兵斬殺在場餘孽,神秘人卻並未按照事先約定出手相助,好在罪婦早已生防,才能暗暗脫身,再不敢信神秘人之言,但因爲餘孽仍存,又可能會被勢大者庇護,罪婦不敢大意。”
“罪婦再不願受餘孽脅迫,因而又生一計,暫時將王妃安藏,而將王妃是爲餘孽所擄的線索暴露給楚王,以期楚王能請得聖旨剿滅餘孽,到時再交返王妃,懇請能將功抵罪。”
“太皇太后明鑑,罪婦實有逼不得已之處,才‘請走’王妃于山野靜候一段時日,罪婦並不敢慢怠王妃,除了限制自由以外,決不曾損傷王妃毫髮,罪婦一心所念,無非就是徹底擺脫餘孽糾纏,能得個戶籍安身,唯有護全王妃,纔有一線希望。”
這就解釋了戚氏爲何在救走旖景年餘之後,直到虞渢奉旨赴藩,剿清餘孽,才現身請求恩赦。
當然所謂威逼利誘餘孽之“神秘人”純屬子虛烏有,虞渢這般編排自有別意。
一來,若無“神秘人”插手其中,戚氏大可立即與虞渢接觸,求得恩赦,從此受律法保護,再不用提心吊膽,只有“神秘人”出現,才能造成戚氏的忌憚,害怕被“同黨”事後迫害,故而必須造成餘孽血洗剿盡,才能免除後患,並進一步提請,爲了防人暗算,恩赦尚有不足,期望楚王能協助她一家遠離大隆去異邦安居,藉此引伸出曉曉一事。
二來,這“神秘人”雖然面目模糊,戚氏不知名姓,虞渢也不會妄自揣測,但對太皇太后已經造成心理暗示——
有人預早打算擄老王妃與旖景在手,所圖爲何?無非是爲了要脅蘇、楚兩府助其奪位,“神秘人”顯然是幾個皇子當中。
但微妙的是,先帝駕崩,慶王順利登基,便立即有人慾收買餘孽,意在王妃性命。
這就表示,此人已經不需用活口要脅蘇、楚兩府。
那麼什麼人一定要收買旖景性命?
答案昭然若揭——當王妃不知所蹤,是誰在上躥下跳,企圖與楚王府聯姻,讓女兒代替旖景成爲虞渢正妃?
太皇太后自然不會以爲單單一個秦家有這樣的膽量與本事。
她再一回憶,先帝抱病之時,貴妃陳氏豈不就有意動,欲詔旖景入宮囑咐她與慶王妃聯手繡個什麼勞什屏風?
這下首尾相應,太皇太后心中已經篤定。
胸腔一陣冷意填滿——倘若先帝無意讓四郎繼位,那麼,他這是打算要逼宮篡權,儘管太皇太后早知天子身在潛邸時已懷貪慾,但意識到孫子居然早生“逆父逆君”之心,心中自然不會太過愉快。
不過這話,太皇太后當然不會出口,甚至沒有露於神色,她先讓戚氏退下,一聲長嘆,看向虞渢與旖景:“無論如何,景丫頭能平安歸來,哀家總算放心……好在餘孽已被渢兒剿滅,也是他們罪有應得。”提也沒提“神秘人”。
“渢兒,我也不瞞你,聖上本無恩赦戚氏一黨的意思,哀家卻不願爲了這幫餘孽險及景兒,好容易才勸服了聖上。”說到這裡,太皇太后稍稍一頓。
虞渢立即起身長揖,而旖景自然也站了起來,深深一福。
“娘娘,下臣懇請娘娘達成恩赦之言,是因王妃被戚氏所救時,已經懷有身孕。”
太皇太后大感驚詫。
“娘娘,臣妾於舊年冬月產下一女,但因爲戚氏心中忐忑,故而……將小女藏身另處,提請當戚家堂衆人真被朝廷安置,而她夫妻二人能在異邦安居,才肯將小女交返。”旖景也含淚說道。
戚家堂也有近百之衆,朝廷爲了不讓他們再度結黨爲禍,勢必會分散安置,操作起來至少也得兩、三月,虞渢以爲,及到那時旖景是否會被“追責”已有定論,正好接返曉曉。
於是他未雨籌謀地說道:“下臣雖答允了戚氏,但也沒有放棄暗察,戚家堂隱身西南邊境,戚氏一旦暴露,若將小女收藏周邊並不保險,故而臣猜測,戚氏極有可能已將小女送去交境盟邦。
西樑也算之一。
“但臣並未察獲小女音訊,爲求萬全,懇請娘娘與聖上恩赦戚家堂。”
其實這時天子已有成命,明面上當然不至出爾反爾,但他或許會暗中清算,把戚家堂一衆滅口,雖天子與戚家堂並無生死之怨,但可藉機栽污在虞渢頭上,造成旖景被草寇逼害虞渢事後報復或者滅口的與論,用以坐實旖景“已失清白”,逼迫楚王休妻。
虞渢這時強調恩赦,言下之意便是希望太皇太后能將安置戚家堂一事交給他一手辦理,當然就有把握不讓天子察知,暗下殺手。
自然什麼時候能安置周全,也都由虞渢控制,這也掌握了接回曉曉的最佳時機。
這個請求不算刁難,太皇太后當即允准,甚至開口提出將戚氏夫婦二人交給楚王府看防,不再接受旁人——包括天子的質詢。
首戰告捷,一切都在虞渢計劃,但他這時並不能確定旖景就會安然無事,不被天子找到藉口質疑“清白”,但天子沒有行動,虞渢總不能在這時就開口懇求太皇太后力保,揭露天子叵測之心,而暴露自己早有應對計劃,太皇太后就算要保旖景,天子到底是她的親孫子,親疏有別,眼下火候不到,虞渢自是不能表露“不臣之心”,挑唆太皇太后與天子祖孫不和。
而正在這時,陳太后聞訊而至,親自趕往慈安宮安撫旖景,自然要詢問一番事發仔細,旖景不及應答,就被太皇太后攬責在身:“哀家已經詢問了戚氏,景丫頭多得她及時救助,戚氏雖有罪責,確不曾加害景兒,聖上既早有恩赦旨意,哀家已經授令渢兒安置戚家堂,此事就此終結,不宜再提。”
這也是暗示虞渢與旖景,不要把個中仔細坦言張揚,尤其是“神秘人”的存在。
太后被這話一噎,胸腔裡一陣煩悶,暗暗冷笑——太皇太后爲了拉絡衛國公府,果然要力保蘇氏,好在父親與聖上早有打算,事情還當按步就班,先容蘇氏一時。
於是溫和一笑:“臣妾今日一爲問安,再有也爲一件喜事,臣妾長嫂有意爲六郎求娶蘇氏六娘,已知會了國公夫人,兩家初步達成了聯姻之好,臣妾長嫂打算求個賜婚的恩典,臣妾已經應允,便將兩個小兒女的庚帖交由欽天監卜吉,果爲上好的天作之合。”
陳六郎?旖景腦子裡出現個模模糊糊的輪廊,一時並不覺這人有什麼“缺撼”,不過她這時已經知道在虞渢的暗中操作下,陳參議已經倒向太皇太后,與太后並不和睦,可爲何太后要撮合六妹妹嫁給參議之子?這其中必有陰謀。
她先恍了虞渢一眼,果見滿目計較,又再看向太皇太后,那位也是眉心微蹙。
“六孃的姻緣,還得與上元商議,着急不得。”太皇太后喜怒不顯,只是說道。
陳太后似乎也不覺失望,因她斷定太皇太后勢必會促成這樁姻緣,以便進一步爭取長兄示忠,大長公主也勢必不會滿意,但黃氏已將六娘庚帖送來,再兼太皇太后意會,大長公主難道會固執己見,擔着“悔婚”之名?蘇家就算顯赫,陳家這時也不好欺,黃氏始終是六娘生母,當然能作主女兒婚事,大長公主行事也得顧忌禮法,這麼一來,還不就對太皇太后心生芥蒂,再經後頭那事挑唆,不怕不會反目。
眼見着慈安、壽康兩位主心計交鋒,旖景大是孤疑,可她還沒有與虞渢交流的機會,竟就被皇后遣人,迫不及待詔去坤仁宮折辱殺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