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四年漫長的夏季,讓本就焦灼的宋嬤嬤越發心浮氣躁,好不容易盼到蘇直歸來,一番談話後,卻受到了義正言辭地警告,再兼着蘇直的一系列舉動,讓宋嬤嬤更加怨憤,這一日小丫鬟杜鵑因手滑打碎了個瓷碗,就被宋嬤嬤用鞭子抽得滿院子亂跑,一片鬼哭狼嚎。
四歲的宋茗坐在屋檐下,瞧着祖母大發雌威,興奮得拍着小巴掌叫嚷:“抽死她,祖母抽死她。”
“吱呀”一聲,院門洞開。
兩眼發紅的宋嬤嬤看見臘梅站在她家門口,眼睛裡險些沒有流出血來。
“呦,真是稀客,臘梅姑娘怎麼會來此?”
臘梅看見杜鵑渾身血漬,哭得連嗓子都啞了,只想到自己那些年的水深火熱,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冷笑一聲:“嬤嬤這是何故,杜鵑究竟做了什麼錯事,值得嬤嬤動這麼大的肝火?”
“我管教自家奴才,與臘梅姑娘何干?”宋嬤嬤冷笑。
不過笑容很快僵硬在臉上,因爲她瞧見了院門外的一輛車與,與正扶着旖景下車的自家孫女兒。
手裡的長鞭“噼啪”墜地。
旖景也沒想到會恰遇宋嬤嬤大發雌威,更有冬雨,已經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嬤嬤,即使丫鬟們有什麼不是,可如此毒打……”旖景輕輕一嘆:“嬤嬤也太嚴厲了些。”
宋茗還不知事,尖聲尖氣地學着羅氏往常的語氣:“打死這些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竟邁着小腿跑下石階,拾起地上的鞭子,就要去抽臘梅。
旖景無語……這一家人……
“胡說什麼。”冬雨着了急,上前一把奪過鞭子,推了宋茗一把:“回屋呆着去。”
連忙提醒呆滯的宋嬤嬤:“祖母,今日五娘得了許可出府,想到孫女兒連中秋節都不曾歸家,特意領着我來看望您……”
宋嬤嬤這纔回過神來,連忙將貴客請進屋子裡,親自沏茶招待。
當然,又是一番“懊悔”,聲稱自己是急性子,忍不住氣,這才責打下人,不待旖景勸慰,又是緊聲地發誓,稱今後絕不再犯。
“要論來,嬤嬤的家事,我是管不着的。”旖景笑道。
“五娘可別這麼說,委實折煞老奴。”宋嬤嬤就要下跪。
旖景忙讓冬雨扶穩,不再說這事,而是問起當日的命案:“聽下人們議論,甚是嚇人,嬤嬤獨居可得小心門戶。”
“五娘放心,毛頭小賊,老奴還不至放在眼裡。”
“可是連環兇案的兇犯呢,嬤嬤可不能吊以輕心。”旖景緊跟着又問了一番事發經過,捂着胸口直替宋嬤嬤慶幸。
又扯了會子閒話,足足耽擱了一個下午的辰光,還特意將冬雨留在了宋家,讓她陪宋嬤嬤一宿,次日再回國公府。
這一番慰問,倒讓宋嬤嬤老懷安慰,又聽冬雨說起這些時日以來,五娘多有維護,更不疑其他。
“就是臘梅,聽說要嫁給夏柯的兄長,婚期已經定了,主子們都允了的。”冬雨不甘:“因着夏柯的緣故,三順也得了擢升,眼下專爲五娘跑腿,打理嫁妝的事兒。”
“這也沒有辦法,你還是要忍耐。”宋嬤嬤這會子已經有心無力,除了隱忍以外,再也折騰不起什麼風浪來。
而旖景這番突如其來的示好,迷惑宋嬤嬤只是其中之一,她主要的用意,還是試探蘇直。
果然,才過了一日,扶風堂將將散學,旖景就在鏡池邊上“巧遇”了蘇直。
“數載不見,五娘子都已經成大姑娘了。”蘇直滿面慈愛:“聽說五娘子最近日日練習騎射,可願意讓老奴領教一番?”
旖景汗顏:“阿翁是笑話我呢,您可是跟着祖父上過疆場的,我怎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話雖如此,還是與蘇直同去了馬場,演練了一番所謂“騎射”。
看得蘇直大笑:“果不其然,就是花架子,看來郡主這個師傅不甚合格。”
旖景:……阿翁,您老人家要不要如此直接?
“已經大有進展了呢,五娘十箭之中,至少有五箭中耙。”秋月很爲主子打抱不平。
蘇直看了一眼秋月,撫須笑道:“這是楊嬤嬤的孫女兒吧,還像從前一般直率,丫頭你去給我要壺好茶來,我與五娘子多年不見,今日且與她好好聊聊天。”
秋月吐了吐舌頭,可不敢違逆了這個德高望重的老總管,老老實實地泡茶去了。
蘇直轉身便走,尋處樹蔭石凳坐下,笑看着旖景落坐,這才問道:“五娘子昨日去了宋嬤嬤家中?”
不出所料,蘇直果然是在宋家周圍安排了眼線,旖景卻故作驚訝:“阿翁如何得知?”
“五娘子何故去尋她。”蘇直笑而不答。
“我不過是可憐冬雨,她與宋嬤嬤多時不見,趁着出外的由頭,讓她們祖孫團聚一日。”旖景笑道。
“冬雨?可是從前叫紅雨的丫頭?”
“阿翁好記性。”
“她可還聽使喚。”
“最是伶俐的呢。”
“五娘,老奴有一句話,儘管僭越,五娘且擔待則個吧。”蘇直卻蹙眉,遲疑說道:“五娘還是尋個錯處,打發了冬雨爲好。”
“這是爲何?”旖景大訝,倒並非裝模作樣,的確滿腹孤疑。
“五娘若還相信老奴,就別問緣由,還有,別讓公主知道。”
旖景:!!!
“五娘身份尊貴,可不好與宋嬤嬤這等僕婦來往,還當避而遠之。”蘇直又說。
“阿翁,可是認爲宋嬤嬤有什麼不妥?”旖景再難摁捺:“阿翁原本可是極爲信賴宋總管,就連祖父當年也……”
“老國公不過是體恤下人罷了。”蘇直淺咳一聲,正色說道:“宋家母子居心不良,否則也不會搭上國公府的名聲,排除異己,老奴聽聞五娘如今行事穩妥,應知身邊不能留下隱患,冬雨還是打發了爲好。”
假若冬雨是個小廝兒,蘇直早已動手,可他到底是外院總管,還不能插手內宅的人事。
可蘇直的態度,越發讓旖景篤定了其中必有蹊蹺,沉思了一陣,這才說道:“阿翁,您可不會僅憑人一事之錯,就無故責罰,宋嬤嬤一家究竟有何蹊蹺,還請直言。”
蘇直微微一怔,仔細打量旖景一番,若有所思:“五娘在懷疑什麼?”
“宋嬤嬤的惡意。”旖景說道:“不瞞阿翁,我之所以留冬雨在綠卿苑,便是想徹查宋嬤嬤的惡意。”
“如此說來,宋氏還有老奴並不知情的作爲?”蘇直擰緊眉頭:“但請五娘直言相告。”
“那阿翁是否願意告訴我,您究竟知道些什麼?”
旖景直覺得掌心佈滿汗意,直到此時,她已經篤定了心中的猜疑,蘇直一定知道宋嬤嬤悉心隱瞞的事。
“五娘恕罪,因老國公有遺命在先,老奴不敢不遵。”
“難道宋輻的身世……”旖景大驚:“阿翁,此事與祖父有關?”
相比旖景,蘇直更加驚訝,竟然站了起身,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旖景:“五娘究竟知道了什麼?”
“宋輻難道……”旖景只覺得腦中疑團,似乎漸漸找到了頭緒,可是那一條線索,卻讓她驚慌失措。
突然想到宋輻之名,還有宋茗……
“不。”旖景搖了搖頭,驚慌失措地握住了蘇直的手臂:“阿翁你告訴我,祖父他不會背叛祖母,不會……這不可能,宋嬤嬤不會是……”
“不是。”蘇直沉聲打斷:“五娘莫胡思亂想,宋氏與老國公沒有牽連。”
“可她的養子爲何取名爲輻?還有她的孫子……父親、二叔、三叔之諱都帶‘車’旁,長兄、二哥、三弟、四弟之諱,也帶‘草’部。”旖景脫口而出,自己卻不敢置信:“阿翁,你告訴我,宋輻可是祖父的……”
她驚懼地發現蘇直沉默不語,再無反駁之辭。
“難道說,宋輻是祖父的……”旖景艱難地吐出兩字:“庶子?”
蘇直頹然地坐在石凳上,閉目不語。
真相,竟然是如此……
“那麼,是宋嬤嬤?”旖景捂住了嘴,不忍再問。
“不是。”蘇直長嘆:“五娘看來已經洞悉了不少隱情,可否答應老奴,暫時將此事瞞着公主?”
“請阿翁據實以告。”良久,旖景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事已至此,總不能置真相於不顧,無論是多麼悚人聽聞,她也必須面對。
“老國公臨終之前,才知道宋輻的真實身份,可其中,卻並非沒有蹊蹺,故而,雖然老國公寫下認子書,卻託付給老奴,並讓老奴暗察其中真相,可是老國公已經沒有時間……他不忍讓公主傷心,於是囑咐老奴,公主在世之時,切不可公佈真相。而這些年間,老奴奔波四地,始終沒有找到宋輻的生母,所以五娘,老奴想知道您究竟洞悉了宋氏多少隱情,但只望您能遵循老國公的遺願,暫時隱瞞公主。”蘇直固執地堅持這一個條件。
生母……認子書……這兩個詞彙,僅僅只是旖景聽聞,都已覺得痛入骨髓。
“阿翁,我也不想讓祖母難過,所以您放心,真相大白之前,我必當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