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幾個水晶冰盆幽幽散發着涼氣,大長公主斜倚在貴妃榻上看一卷書,聽說長子長媳來了才坐正,這時日頭正好照入南窗,臨窗大炕上灑落大片豔陽,不便坐人,兩個小丫鬟連忙搬入了黃花木的圈椅,一左一右地放在貴妃榻下首。
黃氏依然不問衛國公來意,她知道家裡婆母的經歷與身份都非同一般,便是政事,國公爺都常與大長公主商議,不是她這個媳婦能隨便過問得的。
見禮落坐,接過小丫鬟從冰鑑裡拿出的凍飲,黃氏用了半盞,便將琉璃碗遞給侍立的小丫鬟,說起來意:“媳婦那日見了丘姑娘,度其樣貌言行,都是無可挑剔,原也想着等再打聽仔細,好請母親意下,下了文書,擇個吉日擡進府裡,豈知這麼一打聽,卻聽見了一些話,說丘姑娘心地良善,曉得杜嬸兒身子不好,時常去照料……雖說只是納妾,可媳婦認爲還當謹慎,免得傳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有傷國公爺名聲……”
黃氏說這話時,一邊打量着衛國公的神情,見他微蹙了眉,心裡也是一緊,微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實在是杜嬸兒似乎對丘姑娘也有好感,媳婦又聽說便是杜勵,對丘姑娘也心存感激,因兩家就住在府後巷,府裡的侍衛、下人大多也曉得這一層,不明所以的還以爲丘姑娘這般來往頻繁,是與杜勵……媳婦就擔心一旦把人擡了進府,下人們不知是丘先生有這層願意,未免議論國公爺……”
說完垂了眸,自認爲這番話是盡職盡責,該她這個當家主母考慮的,也不心虛,仍是一副溫婉賢良的模樣。
哪知卻聽大長公主滿是驚訝地一句:“這是怎麼說的?大郎不是要做媒,反而是要納了丘姑娘?”
黃氏一呆,擡眸往衛國公看去。
衛國公把手裡的琉璃碗一遞,這纔看向黃氏:“原本是丘先生瞧着杜勵這後生不錯,杜嬸兒又時常臥病,家裡缺個主婦操持,見丘姑娘與杜嬸合得來,心裡就起了主意,但也聽說杜叔與父親曾是生死之交,不敢冒昧提說這事,纔想讓母親居中撮合,先問問杜嬸的意思,我讓夫人幫襯着掌個眼,原也是爲了穩妥,不想夫人反倒誤會了。”
黃氏有苦說不出——國公爺,你當日那番語焉不詳的話,能不讓人誤會麼?
嗓子裡像卡了根黃蓮,黃氏當即起身,一副抱愧的模樣:“是妾身誤解了,險些鬧了大笑話。”
大長公主不以爲意地一笑:“說開了就好,能打聽得這麼仔細,可見媳婦是真爲了大郎着想,我那日見了丘姑娘,倒認爲她性情是個極溫柔的,杜家原先定那門親事,你杜嬸就先討我主意,我當時聽說兩家門第相當,也沒放在心上,豈知那媳婦是個跋扈不孝的,這回更不能大意,我老眼昏花,未免有些看不準人,媳婦看着丘姑娘可還穩妥?”
黃氏自然再說不出丘氏的壞話了,但始終認爲這事裡透着蹊蹺,衛國公曆來不理會這些家長裡短,就算丘先生通過建寧候遞了話,衛國公多數也會交給大長公主,就算需要自己幫一幫眼,那話也不會說得雲裡霧裡,有意讓自己誤解。
難道衛國公已經有所懷疑?
想到這個可能,黃氏只覺足底透出一股子涼氣。
又聽衛國公說道:“今日還有一事,我看着齊巍這小子不錯,拘他在國公府裡任個親衛未免可惜,想薦他去楚州駐軍,歷練上兩年,將來調任京衛也是一筆資歷,已經跟他提了,他樂意得很,但我也聽他說了,原本打算讓家中父母找夫人提親,求娶白露。”
大長公主微一蹙眉:“齊巍是外院親兵,怎麼與內宅丫鬟有了來往?”
黃氏更是心驚,埋着臉一番告罪:“是媳婦束下不嚴。”
“事已至此,就放了白露出去吧,但這內宅丫鬟與侍衛親兵隨意來往的事始終不好,夫人這段時間於家事上可是有所懈怠。”衛國公沉肅了語氣。
大長公主也說:“內宅事務原本就瑣碎,原來有雪雁在,還能襄助媳婦一把,眼下她陪去了楚王府,媳婦身邊沒個幫手未免會有疏忽的時候,雖說有了音丫頭,可她到底年輕,幫手也是有限,我看老三媳婦是個穩妥周道的,一些事務就先讓她協助一把,媳婦你也好謄出手來帶着點音丫頭,讓她儘快熟識內務。”
三言兩語間,黃氏手裡的中饋大權就一分爲三,這無疑讓她心頭大震,篤定夫家是起了戒備,一時卻不知因何而起,告辭回和瑞園時,腳底下像踩着軟綿綿的雲層,虛浮心慌得很,呆怔怔地坐在炕上,連灼熱的陽光直照也恍若不覺。
難道是因爲旖景遇襲……
一想到這個可能,黃氏更是蒼白了臉,腦子裡血脈瞬時緊繃如弦,可一番琢磨審度,還是否定了這個可能,假若當真如此,白露與齊巍哪裡還有命在,更不會僅是剝奪了她掌家權這般簡單,就算沒有實據,休妻不能,找個由頭將她發作到家廟裡去也是輕而易舉,她的孃家,可不會給她撐腰,說不定樂見其成!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應當是張氏!衛國公就是被她攔了一回,纔有了這一連番的詭異事端,黃氏仔細回憶了一番當日與宋嬤嬤的言談,那些話並未說明,也就只有冬雨爲妾那樁,這事還不算要命,自己還有轉寰的地步,但今後在國公府更要步步謹慎,半點不敢吊以輕心。
而遠瑛堂裡,隨着黃氏離開,衛國公膝上的手掌瞬間緊握成拳,青筋暴突,眼睛底下一片冷沉。
“確定了?”大長公主微微閉目,手掌也是緊扶榻柄。
“是,當日正是齊巍將嚴密佈防之事透露給了白露。”衛國公這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透着森森冷意。
“你既然想留他們兩條命在,應是篤定兩人並不存禍心。”大長公主神情卻甚是平靜。
衛國公透出一口氣來:“那幾日風聲鶴唳,黃氏身主母,察探仔細也合常理,底下人哪裡設防,洞悉她心懷惡意,若不是知道她兄妹二人與宋氏、虞棟等都有勾結,我便是知道她有意打探清平庵的事,也絕不會聯想到旖景遇襲。”
再是一頓,衛國公又說:“兒子篤定齊巍沒有二心,白露卻拿不準,因此才提出讓白露跟了齊巍赴楚,齊家二老可瞧不上一個奴婢出身的長媳,齊巍經此一遭,對白露的心也淡了,白露頂多就是一個侍婢,兒子會囑咐齊家二老,仔細看着白露,若她沒有壞心,保其溫飽一世,若她不是個本份人……任由齊家處置。”
大長公主說道:“若依我的脾氣,便是暫時休不得黃氏,也會打發她去佛堂禁足……不過渢兒說得不錯,若她真對荇兒兄妹有惡意,可容不得她活命!她一定不會死心,渢兒猜測,這兩兄妹是對嫡母嫡姐懷恨,纔會多年隱忍圖謀,我就看她能忍到何時,她多年來謹小慎微,除了景丫頭這樁,一點馬腳不露,雖掌着中饋,但也沒有收買下人僕婦,眼下被分化了中饋主權,有這般敲山震虎,黃氏今後一定會更加小心。”
衛國公沉聲說道:“我的目的,也是震懾着黃氏再不敢輕舉妄動,三弟妹是個穩妥人,荇哥媳婦也知道了黃氏的惡意,必會處處當心,黃氏再鑽不了空子,她也只能寄希望於黃陶,總之,先保住內宅不致發生陰私禍亂,一家平安才最重要。”
眼下宋氏已經行動,虞渢又已控制了胡大夫,冬雨也被旖景“看管”起來,就算黃氏感覺到國公府已經對她生防,聯想到宋嬤嬤那頭,囑咐她莫要輕舉妄動,消息也遞不到冬雨耳朵裡去,再者衛國公估計,依着黃氏的小心謹慎,這時多半不會再與宋嬤嬤接觸,纔好徹底擇清自己,就算事發,宋氏攀咬出她來,一個罪奴的指控也不能當作證據,黃氏多的是藉口推諱。
再周密的防範也不能保證萬全,必要的打草驚蛇,才能使黃氏心生忌憚,她在國公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更加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黃陶與某皇子的大業纔是首重,黃氏只有保住自己國公夫人的位置,將來有上位者支持,纔可能讓三郎繼承爵位,既然陰詭謀害之途已是不通,她也只能寄希望於陽謀,借上位者之勢,除掉蘇荇兄妹與打壓建寧候府,一血心底多年怨憤。
衛國公府與楚王府、建寧候府,根本不懼正面交鋒,以黃陶眼下之勢,還不可能傷及三府,如此一來,皇儲之爭就成了主戰場,後宅陰私再無可乘之機。
“內宅事務你不需煩心,重要的還是國政儲位。”大長公主扶額一嘆:“都是我這個當母親的不合格,沒把心思放在內務上頭,倘若真讓黃氏得逞,將來哪有顏面與你父親九泉相見,自從知道宋氏與黃氏的惡意,我這幾日想及都是一身冷汗,好在我雖然於內務糊塗,還有老三媳婦與音娘,眼下既知黃氏不懷好意,再不會給她可乘之機。”
衛國公一聽這話,連忙起身長揖:“都是兒子的錯,受黃氏多年矇蔽,還以爲她是個賢婦,連兒子都不知她心懷惡毒,母親一時疏忽也是難免。”又安慰了大長公主幾句,才告辭了出來,原本是要去外院的步子,在經過和瑞園時卻是一頓,拐進了院門兒。
黃氏還坐在烈烈日照下發呆,一見簾子掀起,連忙滑了下炕,強作冷靜地堆起笑顏,一時卻不知當說什麼,看着近在咫尺,原本以爲極爲熟悉之人,舌底一陣陣地僵硬。
衛國公瞄了一眼滿炕的炙光,轉身坐在圈椅裡,倒笑着說了一句:“夫人倒不懼熱。”
“妾身犯了錯,心裡忐忑得很。”黃氏溫言細語。
屋子裡沒有閒人,黃氏卻依然侍立一旁,一副溫順又隱含愧疚的模樣。
“是人都會犯錯,知錯後改便好,夫人何需忐忑。”衛國公往椅背一靠,拿起一把摺扇,呼呼地扇着風:“夫人不是要添個幫手,怎麼沒見霽雪在屋子裡侍候?”
“妾身想着,既是國公爺開了口,想是記着崔姨娘的舊情,既是如此,莫若給霽雪一個名份,也不枉她侍候崔姨娘一場。”黃氏笑容不減,溫婉賢良更是無可挑剔。
衛國公脣角一擡:“夫人當真賢惠,甚知我心。”
這話卻像是一枚軟刺,不輕不重地紮在黃氏的心底,又酸又澀的滋味順着喉嚨爬了上來,不由擡眸看向衛國公——那時長姐出嫁,他來親迎,她躲在二門廊子裡遠遠觀望,見他一身大紅喜服,身姿挺拔,目光比三月暖陽更要和曛,步伐輕快三步兩閃就突破了“攔門”的圍追堵截,她就看得移不開眼,心想長姐當真好福氣,能嫁入高門,又是這麼一個文武全才的英俊郎君。
只因爲佔個嫡字。
那時她心裡滿滿都是怨恨,可卻無能爲力。
別說報復,就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把握,必須討好賣乖,以爭取嫡母一時善意,不至於壞了她的姻緣,沒想到的是長姐終究是個命薄的,得了這麼好的姻緣,卻沒有壽享,那時她還沒想太多,直到二哥告訴她,國公府想要再娶黃氏女,而嫡母不樂意讓娟娘爲人繼室。
她抓住命運給她的唯一機緣,成了他的妻子。
她從沒後悔過,也無法容忍他的厭棄。
黃氏又是溫軟一笑:“是妾身應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