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依然是宴上袞服,玄衣黃裳,端坐於上,五彩繅珠垂於眉峰,揹着燈光的眸色,越發深沉,喜怒難辨,見虞渢入內,卻是揮了揮手,先免了施禮,賜坐一旁。
虞渢終究堅持長揖,退於一側正襟危座,垂眸聽教。
“遠揚,朕今日詔你來見,是爲姻緣一事。”天子雙拳置膝,眉心稍有攏起,沉吟一刻,方纔說道:“金逆獲罪,相位空懸,秦懷愚雖力薦彭向,可兩相之位若皆爲世家出身,不利於平衡均勢,朕觀韋記在此番度勢中,甚是明智,及時與金逆劃清界限,他先任中書舍人,現爲武英殿大學士,於中樞事務頗有涉及,可暫任相位。”
韋記便是東宮側妃韋氏之父,雖曾爲金黨,自從南浙一案後,便與衛國公漸漸交近,這回幷州一案,更是立場堅定,堅決不爲金榕中求情,更不曾涉及謀逆,保得闔族榮華平安。
但且不過,他雖爲相,卻難爲勳貴之領,眼下衆多勳貴,已然視衛國公爲靠。
這個相位,無非就是制衡秦相而已,再難像金榕中般權傾朝野。
當然,天子這時提起此事,並非與虞渢商議韋記任相是否合適。
“韋記有一嫡女,家中行七,賢良溫婉,可堪良配,未知可合遠揚心意?”
這句,纔是重點。
虞渢起身,拂了拂袖裳,略託紫羅蔽膝,雙膝跪地:“若聖上下旨賜婚,下臣不敢推拒。”
天子輕輕一嘆,微舉手臂:“起來說話,渢兒,眼下沒有君臣,我不過是你長輩,想聽的,也只是你的本心。”
“下臣遵命。”虞渢落落起身,卻並未歸座,略微沉吟,方纔作答:“聖上既詢,渢不敢虛辭,委實渢早已心有所屬,自是希望與心上之人結爲連理。”
天子微微蹙眉:“渢兒,朕委實有些愧意,原本是有意你與景兒,不過眼下……倘若換作從前,朕必不會理會三郎,但這回,他……對景兒也是一片真心相待……朕脫去這身龍袍,也是一個普通父親。”幾經躊躇,天子苦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也不欲行那棒打鴛鴦之惡,但假若景丫頭對三郎有意,渢兒可願退讓?”
虞渢垂眸,良久,方纔又說:“渢當然不會勉強人心。”
天子終於鬆了口氣:“如此,渢兒暫避屏後,朕便將這決定權,交給景兒自身。”
這,竟是要讓虞渢在場聆聽。
旖景卻不知花廳裡發生了什麼,當她隨着內侍前來,所見堂上,當然唯有天子在座。
一番見禮,賜座。
天子才說了一句:“景丫頭,你可知今日朕詔你之意。”
旖景便起身,行至御座之前,雙膝跪地,卻默然不語。
“我且問你,三郎與遠揚,你究竟對誰有意?”
一陣靜默。
半響,旖景方纔謹慎作答:“姻緣一事,臣女不敢自專。”
天子說道:“景兒,朕也算看着你長大的,今日問的當然是你之本意,別用這些規矩禮教敷衍。”已經頗顯肅意。
對於旖景而言,這時必須謹慎。
她揣摩聖上之意,依然側重於三皇子。
倘若聖上只是試探,她毫無顧忌地實話實說,只會將難題加諸虞渢身上。
與其讓他引天子介懷……
不如由她一己承擔。
這便是她幾經考慮,不得已,也是唯一的對策。
她不想爲這三皇子妃,更不想在這一步放棄。
眼下只好如此,先斷了天子賜婚三皇子的打算。
旖景深深吸一口氣,匍匐叩首:“聖上恕罪,倉促之間,臣女難以決定……”
難以決定?!
天子怎麼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答案。
而圍屏之後,虞渢掌心一緊。
想到剛纔,三皇子之言——“至少等我歸來……”
終究還是猶豫了麼?這便是她的……真心?
“景兒可是心懷顧慮?”天子劍眉微蹙,神情間更顯厲色。
旖景便是不敢擡眸,也感覺到如劍懸頂的壓力。
心中的決意卻越發堅持。
“殿下於臣女有救命之恩,而世子……更是才華出衆……”
“好了!”龍顏更爲不悅:“你可知道,朕的三郎,與楚王世子,可都是非你不娶!”
旖景把心一橫:“所以,臣女方纔左右爲難。”
左右爲難?天子失笑,心裡難免添了幾分惱怒,枉廢三郎與遠揚對她一片真心,她居然左右爲難?但忽而想到一個可能,神情又是一凝,眼角微懸,眸光更如利箭,半響,不置可否地揮了揮手:“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好好思量,等有了決斷,再告訴朕也是不遲。”
待旖景離開,虞渢方纔在詹公公的示意之下,繞出圍屏。
天子卻陷入沉思,過了足有一刻,方纔將目光看向虞渢:“遠揚,剛纔情形你也是親耳所聞,朕……還需思量,罷了,此事暫且置後。”隔了一陣,天子又才說道:“平亂一事,朕雖不能當衆賞功,可幷州一案,你也有明察之斷,挽救數萬百姓、查舉污吏之功,再者,眼下爲削弱相權,朕有意確立內閣,逐漸取代兩相佐政,文華殿大學士一職,你當之不愧,待新歲之後,朕再擬詔擢升,你且有個準備。”
眼下內閣如同虛設,幾個大學士更是有職無權,可天子既有意側重內閣,將來大學士之職便是炙手可熱。
虞渢先領了聖恩,卻又忽然跪地:“聖上,臣有一請……”
只他那一番話說完,天子大是訝異:“此時?”
“請聖上恩准。”虞渢叩首,甚是堅決。
天子半響之後,方纔搖頭嘆息:“也罷,不過眼看新歲將至……既然你心意已定,朕且先允了你,待萬壽之後,你再啓程不遲。”
闌珊處一場風波平息。
而聖宴之上,當然無人察覺。
直到卯時三刻,晨鐘響徹市坊,與宴諸人方纔陸續辭宮,而因着萬壽,放開宵禁,大街之上慶典舞樂仍然未停,竟比那元宵佳節更要熱鬧幾分。
旖景當然獲准歸府。
大長公主卻被太后留在宮裡。
及到次日午後,天子到慈和宮問安,見大長公主在座,未免說起昨夜之事。
聽旖景說難以決定,左右爲難,便是太后都覺十分訝異,大長公主更是沉肅了神情。
反而是天子搖頭苦笑:“景丫頭真是七竅玲瓏心……她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讓朕以爲她朝三暮四,心生反感罷了。”
太后與大長公主這才醒悟過來。
“鬼丫頭。”天子嘟囔一句,終是一聲嘆息:“分明是擔心導致遠揚進退兩難,這是在維護他呢,倒讓朕更加懷疚。”
事實很明顯,假若旖景真對三皇子有意,大可不必這般爲難,直抒胸臆便是,天子必然會爽快賜婚,而對於虞渢而言,既然是旖景無心,他應當也不會對天家介懷,可旖景偏偏語焉不詳,當然便是對三皇子無意了。
太后細思一回,也是一聲嘆息:“到底是三郎沒有福份,聖上可有決斷?若是勉強姻緣,也只是讓三人傷心。”
天子卻也笑道:“我且等着看,那丫頭能忍到幾時,誰教她將堂堂一國之君,想得這般狹隘武斷,再者,看遠揚的意思,似乎也有所誤解,眼看着將至新歲,還求了朕……所謂當局者迷,便是足智如遠揚,也終究沉迷於‘情’之一字。”
太后:……
大長公主:……
兩人暗自腹誹,別說旖景多想,便是她們身爲長輩,難免也有顧慮,自打三郎中毒,聖上你的臉色可一直都陰晴不定,尤其是在面對旖景之時。
天子卻像是渾然不察,只對大長公主說道:“姑母可得在宮裡多住幾日,別這麼急回府通風報信,怎麼也得等到慶典結束之後。”
大笑而去。
可當出了慈和宮,天子的神情到底還是有些憂慮,詹公公察言觀色,上前規勸:“聖上可是擔心三殿下……”
他跟在天子身邊數載,眼見聖上對三皇子處處關愛,偏偏這回,三皇子一片癡心卻不能如願,當知情後,還不知如何痛心。
天子步伐一停,終於還是一嘆:“強扭的瓜不甜,姻緣怎能勉強,五丫頭能爲遠揚着想於此,可見心意甚堅,便是朕一意孤行,將來三郎與她也是一雙怨侶罷了,再說遠揚,多年以來也不容易,將來改制,更有清明之政,還得依賴於他全力輔佐,還有姑母,將景兒奉若掌珠,萬不會看她受屈,朕雖是一國之君,有的事情,終究也是無能爲力,只望時移日久,三郎他能想通透罷了。”
一邊往乾明宮走,一邊又囑咐:“明日西樑使者返國,三郎便要啓程,這事暫且瞞他一時。”
又說虞渢,這一日卻邀了好友甄南顧一聚,因心事鬱結,飲酒無量,至酩酊才歸,灰渡與晴空一黑一白兩張苦臉,心裡明白是因姻緣一事,盡都焦灼難安,當扶世子歸來,白捱了羅紋一場數落,更是垂頭喪氣。
及到次日,虞渢大醉醒後,取出當年旖景爲了換嵐中客畫作,抵押去天一閣的那套董江南的字帖,靜坐許久,一番猶豫——原本欲待將來,與她結髮禮成,再尋個藉口將她愛不釋手的這套字帖“贖回”爲贈,眼下卻不知能否會有那一日。
終是長嘆一聲。
她雖未有決定,不過心中已有猶豫,當還是糾結於“償還”二字罷了。
是該尋個時機,與她傾心一談。
但不是眼下,他依然沒有準備,甚至不想留在京都。
而親手準備的及笄禮,也不知是否有送出的機會。
且以這套字帖歸還,便當賀她及笄。
雖然,也只是暗中。
終於還是喚了灰渡入內,將沉沉一個檀香木櫝交付——拿去天一閣,讓其通知五娘,便說原主因手頭拮据,欲將字帖轉讓。
灰渡滿頭霧水:“這是要讓五娘花銀子贖買回去?”
虞渢失笑:“她眼下是郡主,有了食邑,自是不缺銀子,去吧,仔細不要漏了風聲。”
灰渡滿心焦慮,又不敢違令,又擔心世子太過消極,眼下都到了這番緊急情況,怎能不與五娘敞開心扉一談。
第一次沒有依令行事,而是找了晴空商議。
晴空一聽,計上心頭。
“世子這般可不是辦法,莫不如由我模仿世子筆跡,以一首短詩坦承心意,五娘必識世子親筆,到時……便知這字帖是世子暗中交還,必會心生疑惑,主動來尋世子。”
當即絞盡腦汁,諂出一首酸詩,放在檀櫝裡,才讓灰渡拿去天一閣。
於是萬壽大典最後一日。
三皇子已經啓程,前往西樑。
虞渢也收拾行裝,準備再度離京。
旖景心事忡忡,固步綠卿苑。
卻忽而聽夏柯傳話,稱天一閣的掌櫃尋來門房,稱董江南之字帖被原主委託轉手,問旖景似否有意購回。
那套字帖原是老國公所贈,當年若非囊中羞澀,又想給虞渢準備生辰禮,旖景萬不會割愛,這時一聽有了贖回的機會,當然讓三順着手去辦。
次日,她便拿到了字帖,打開檀櫝,驚見一紙熟悉的筆跡。
卻是一首風格迥異的酸詩。
旖景蹙眉,細細一番驗看,終於認出是有人存心模仿虞渢之筆。
心下大是疑惑,忍不住尋去關睢苑。
虞渢卻已離京,小廝晴空再度被“遺棄”府邸,正滿面沮喪,當見旖景,險些沒有放聲痛哭——
“世子狠心,只帶灰渡,竟不告訴小人去了何處!”
當聽旖景問及那套字帖,晴空立即知無不言,便將當年世子如何打聽得旖景在尋嵐中客之畫,又是如何聯絡天一閣細細道來,爲了替世子爭取“良緣”,甚至將多年之前,世子半醉執筆,畫的那幅旖景之像拿出來顯擺。
隨着卷軸展開——
畫中女子,俏立梅下,驀然回首。
旖景恍然失神,心頭已是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