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跟着旖景去馬場的人是春暮,因爲秋月大清早就拉着秋霜神神密密地囑咐了一場,兩個丫鬟一個準備着挑釁鬧事,一個抽空拉着夏雲閒聊,進行最後的溫言提醒。
可巧今早是櫻桃與冬雨在屋子裡當值,夏雲正準備去“幫手”,在廊子裡巧遇秋霜。
“五娘囑咐了,讓挑揀圓潤亮澤、大小一致的珠粒,姐姐過來幫一幫我。”秋霜不由分說地拉着夏雲,去了自己住的屋子。
才坐了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夏雲就已經心不在焉,幾次往門外瞅,顯然身在曹營心在漢,秋霜不由暗忖,看來她的確是鐵了心,要討好冬雨一家呢。
“姐姐那日問起宋二公子的事,究竟是有什麼打算?”
秋霜忽如其來的詢問,讓夏雲吃了一驚,險些把手上盛放着珍珠的檀木盒子打翻,把頭甩得有如撥浪鼓:“我哪裡有什麼打算,不過是好奇而已,聽見丫鬟們議論,說春暮拒絕了宋嬤嬤的提親,這麼好的一門親事……實在是替她覺得惋惜。”
“其實不像表面上這般。”見夏雲還是不願說出真心,秋霜的心冷了一冷,卻依然盡責地完成主子的交待。
“這是什麼意思?”夏雲立即追問,掩示不住的關切。
明顯已經遠遠超出了好奇的範疇。
秋霜似乎有些漫不經心,用指尖撥動着米粒大的珍珠:“如果真有那麼好的事兒,哪裡輪得上咱們這些奴婢,宋嬤嬤那侄孫不知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卻是一定的,花天酒地、恃強凌弱不說,性情也是十分地暴戾,據說在他手裡喪命的侍婢,已經不下十人。”
微微擡起眼瞼,見夏雲的臉色十分地蒼白,秋霜又嘆了口氣:“若不是在寧海聲名狼藉,宋嬤嬤也犯不着把主意打到了春暮頭上……春暮老子娘就是得知了這些隱情,才拒絕了宋嬤嬤,不想嬤嬤竟然不達目的不甘休,依然厚顏求到了太夫人跟前兒,還想欺瞞着太夫人,硬逼春暮入虎穴,多虧太夫人也知道內情,爲春暮作主。”
說完這些,秋霜再不多話,只專心地挑着珠粒兒,可眼角的餘光,還是時不時地瞄向夏雲,見她怔怔地坐在清晨暖陽裡,面色一會青一會紫,也不知想着什麼。
難道明知宋二是個閻王,她還義無反顧地想入地獄?秋霜微微地蹙眉。
隔了半響,竟然聽夏雲說道:“若不是如此,又怎麼會在奴婢裡頭擇選呢。”
夏雲輕輕吁了口氣,甚至有些慶幸的意味。
秋霜無奈,也懶得再勸。
兩人挑揀了幾十粒珍珠,夏雲就迫不及待地告辭,看她心急火燎地往五娘屋子裡去,明顯是上趕着與冬雨獻殷勤,秋霜搖了搖頭。
果然一如五娘所料,這丫鬟心大眼高,一意要揀高枝兒棲身,竟然什麼都不顧了。
在夏雲的心目中,但凡富貴出身的子弟,都有些紈絝作派,花天酒地、多情好色實在算不得什麼缺點,至於恃強凌弱嘛,國法既然都容得下,也不算什麼大錯,唯有性情暴戾比較嚇人……但只要小意溫存,或許也不致遭來打罵,再說畢竟是傳言,不一定就是事實。
就算都是真的……
畢竟有宋嬤嬤作依靠,也比不得那些普通侍婢,這世上的事又哪裡有十全十美?
春暮不願,但有許多人可是滿心巴望着的,尤其是自己這樣無依無靠的孤鬼。
得知了宋二的“缺點”,夏雲反而踏實起來,想自己就算比不上春暮出挑,沒有資格做官家子的正妻,可做個妾室,卻也當真算不上高攀了,畢竟宋二那樣的名聲,名門望族的淑女們當然不會下嫁,將來的主母,出身也高不到哪兒去,自己畢竟是出自國公府的丫鬟,不一定就會受人拿捏。
若是命好,生了個兒子,便是終身有靠。
怎麼也比爲奴爲婢要強上十倍!
當然,如果能做正妻,就更加完滿了。
夏雲只覺得希望的曙光就在觸目所及的眼前,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邁進屋子裡,見櫻桃與冬雨正忙着灑掃,連忙去搶着幫手,寸步不離冬雨身邊兒,搜腸刮肚地張羅着甜言蜜語,好聽話層出不窮,在她十數年的人生裡,就從沒有這般舌燦蓮花過。
就連一直在旁默不吭聲埋頭幹活的櫻桃,都忍不住孤疑起來,頻頻打量脫胎換骨般的夏雲。
冬雨一直笑矜矜地維持着謙虛,也讚了幾句夏雲裙子上繡的梅花,更加地讓夏雲一鼓作氣,一口承諾要替冬雨繡方絹帕。
三人齊心協力,小半個時辰就將幾間屋子清掃了一遍,櫻桃與冬雨端着盆子提着掃帚出去,夏雲這纔開始她的正事——把五孃的衣裳釵環拾掇清點,這些活計一直都由她打理。
做完手中的活兒,夏雲從臥房的角門出去,坐在正對後/庭的廊子裡,看着陽光底下的紫色鳶尾花出神,腦子裡將剛纔冬雨的讚揚翻來覆去的品味,衡量着自己的勝算能有幾何,絞盡腦汁地想着應當如何直抒胸意,讓冬雨瞭然自己的目的。
她使終,還是缺少一些勇氣,旁敲測擊的說了這麼多好話,與冬雨熟絡倒是熟絡了,可使終沒有得一句準話。
不能再這麼不溫不火,可是要怎麼把話說明?
夏雲覺得金陽刺目而浮躁,彷彿有炙烈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
忽聽秋月的聲音從身後裡傳來——
“誰動了我的鳳梨酥!”
夏雲回頭看去,瞧見秋月俏生生地立在茶水廳的門前兒,一手撐在腰間櫻紅絲絛上,一手託着個空蕩蕩的紫紅琉璃碟,兩道柳梢眉直豎,一雙杏眼微瞪,惱怒地盯着自己。
夏雲頓時一臉莫名其妙。
“五娘早上見有我喜歡的鳳梨酥,專程留下半碟子賜給了我,因爲當時不餓,就順手擱在了茶水廳的案几上,這會子覺得肚子飢,正想填一填呢,哪知道就成了個空碟子,連渣都沒剩。”秋月的神情,分明就是篤定了夏雲“偷吃”。
“你以爲是我……”夏雲坐不住,站起身來連連解釋:“秋月你可別誤會。”
“能進屋子的就這麼幾個人兒。”秋月不依不饒,手裡依然拿着琉璃碟子,一轉身,指着剛剛返回屋子的櫻桃與冬雨問:“你們倆今兒個當值,可曾偷嘴?”
冬雨與櫻桃對視一眼,都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茶水廳是咱們倆一同清掃的,是看見案几上有這麼一碟子糕點,可我們都沒有動呀。”冬雨微微蹙眉,疑心是秋月尋機挑事,要找她的不痛快,連忙扯了一把櫻桃:“姐姐,你可看見我動了紗罩底下的糕點?”
櫻桃實事求是地替冬雨作了證,順便也擇清了自己。
“她們倆剛纔一同出了屋子,可不就只剩夏雲你一人?”秋月挑了挑眉,逼近一步,將那空蕩蕩的碟子遞在夏雲面前,揚聲兒說道:“如果不是你,這糕點還能自己生了翅膀飛了不成?”
饒是夏雲好性兒,這會子也不免紅了臉,話音裡帶着委屈:“我難道就是那貪吃之人?嘴賤得偷吃主子賞給你的東西?分明是你無理取鬧,我懶得與你理會。”說着就要轉身離開。
“站住!事情沒說清就想走,還不是做賊心虛,春暮姐姐不在,秋霜也沒有進屋子,屋子裡可不只有你們三人?又不是櫻桃和冬雨,還能有誰?一碟子糕點雖說不算什麼,可這鬼鬼祟祟偷雞摸狗的行爲可要不得,虧你還管着五孃的衣裳首飾。”
這話實在難聽,夏雲頓時面紅耳赤:“你說話可得有依據……”
“這可真得好好分說一場,倒成了我冤枉好人不成?或者你的意思,是櫻桃與冬雨兩人串供,不但偷吃了東西,還串供栽污你不成?”
夏雲本就不是伶牙俐齒之人,聽了這話更是慌亂起來:“我何曾這麼說過?你少牽三扯四地賴我。”
“這可奇了怪了,好好一碟子鳳梨酥,兩個丫鬟親眼瞧着被紗罩蓋着,憑空就能沒了蹤影?我一進來,就見你坐在外頭,如果不是你,可還真見了鬼!”
秋月纏着夏雲,一連聲地指責,非得讓她承認,夏雲當然不肯,又怕冬雨也誤會,分辨不及之餘,也存了幾分惱火,與秋月推搡起來,眼看矛盾就要激發,還是廂房裡陪着八孃的巧慧聽見了音兒,出來拉開了兩個丫鬟:“這是怎麼了,又不是什麼大事,都是侍候同一個主子的姐妹,可不能動手動腳傷了和氣,八娘昨晚睡得不好,這時還歇息着呢,你們別吵着主子。”
秋月方纔作罷,剜了夏雲一眼,恨恨丟下一句:“就當是被狗叼了去!”
賭氣般重重跺腳轉身,穿過茶廳、正堂出了屋子,纔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苦着臉喃喃自語:“主子呀主子,爲了演這場戲,我可是親口把自己這處貶成了狗肚子……”
夏雲滿頭霧水,心裡委屈得不行,拉着冬雨連聲兒地訴苦:“這我可說不清楚了,那碟子什麼鳳梨酥,我看都沒看過一眼,妹妹一定信我。”
冬雨也疑惑着,不知秋月耍的是什麼把戲,嘴上安慰夏雲:“姐姐的秉性我還不知道?哪裡是秋月說的那種人……可是哪裡開罪了她,不是我多疑,只是這事實在蹊蹺,沒人動那碟糕點,也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秋月存心尋姐姐的不是了。”
夏雲十分茫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光,尋思了一會兒,搖頭說道:“秋月和五娘往日就親密,又小着我幾歲,有什麼事情,我也不與她爭,哪裡會開罪了她……”心裡突然一動,不由起了花花心思:“就是早些時候,聽着她與秋霜議論宋二公子的事,說是……”猶豫了一番,想到自己的未來,夏雲把心一橫:“兩姐妹議論着嬤嬤不怎麼地道,明知宋二公子是那樣的性情,還想哄騙春暮,逼她嫁過去……嬤嬤哪裡是那樣的人,我聽不過耳,就和她們爭論了幾句。”
說完,夏雲直盯着冬雨,見她矜持的笑臉上總算有了些不自在,頓時心跳如鼓,咬牙一鼓作氣地說道:“秋霜姐妹與春暮要好,心裡自然是偏幫着她的,妹妹聽了就聽了,可別把這事兒上心,更別說給嬤嬤知道,免得她老人家窩火。”
難怪打從自己來這院裡,秋月與秋霜就不怎麼搭理,合着她們是與春暮抱成了團兒,冬雨心裡窩火,臉上卻只有委屈與過意不去,主動拉了夏雲的手:“原來姐姐是因爲這個纔開罪了秋月,姐姐的情意,我定當記在心裡……原本祖母看重春暮,就是因爲她賢惠穩重,指望着她嫁給表哥後,能多加約束表哥的性情,要說來,我那表哥就是年輕不懂事兒,才壞了名聲,其實本心並不壞的,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不過春暮有顧慮,也是人知常情。”
夏雲感覺到冬雨的“誠意”,頓時心花怒放,早將秋月存心挑釁的委屈與難堪拋去了九屑雲外,恨不得把心剖出來,捧給冬雨瞧:“宋二公子那些事兒也算不得什麼,不過春暮爹孃俱全,她又得五娘信重,心大眼高也是有的,只枉費了嬤嬤的一片心……多少人想得嬤嬤眷顧,都沒有那等本事與福氣。”
緊緊回握着冬雨的手,夏雲滿懷迫切,可也只收獲了冬雨幾句感激的言辭,還遠遠達不到她心裡的期許,於是再次把心一橫,總算挑明瞭話題:“如果我有春暮的一半福氣,莫說嫁給官家子做正妻,哪怕成了侍妾,這一世都當謹記嬤嬤的恩情。”
隨着這話一出,夏雲的心也懸在了嗓子眼裡,直到看見冬雨溫和的笑意,才又落到了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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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雲在這廂拉着冬雨痛表決心,那廂秋月也風風火火地尋了櫻桃,甩手就是一枚銀錠,又拋出了晉等的誘惑,說了個栽贓嫁禍的法子,要讓櫻桃出手,整治夏雲,好好威逼利誘了一番。
待旖景回了綠卿苑,秋月迫不及待地上前覆命,壓低了聲兒把櫻桃的反應說了一回:“當奴婢說要向主子推薦,讓她成一等丫鬟,櫻桃眼珠子都亮了,可一聽說要栽贓夏雲,她卻嚴辭拒絕,竟然還說了奴婢一頓。”
旖景問:“她怎麼說的?”
秋月清了清嗓子,學着櫻桃義正嚴辭的模樣:“你快些走吧,這話就當我沒有聽過,大家同一處當值,不說情同姐妹,卻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就算有了過節,也不該行這等鬼鬼祟祟的事害人,我今天知道你有了這樣的打算,若將來夏雲真因此遭了禍,公道話一定會說的,我勸你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
非但拒絕了秋月,甚至還威脅着她要主持公道,看來櫻桃的確有些意思,旖景這麼想着,心裡也很愉悅——自己好不容易挑中的人,當然希望她表裡如一。
櫻桃與夏雲交情平平,可能爲了她拒絕利誘,甚至不惜得罪秋月,足見不是心藏鬼魅之人,品性正直者,背主的可能性自然比那些見利忘義之人小得多,當然,身爲主子,也要施恩於人,要獲得別人的完全忠誠,必須得滿足她一定的利益,才能建立穩固的情誼。
東明元帝有句話,誠之一字,原爲相互,旖景深以爲然。
秋月又說:“奴婢這時也明白了您的用意,五娘這一着,並非爲了發作夏雲,而是想考驗櫻桃吧?”
“你才明白?這會子總算放心了吧,我固然不喜夏雲,但也不會害她。”
可是隻怕夏雲自己會選擇一條不歸路,想到秋霜說起夏雲聽了宋二德行之後的反應,秋月心裡悶悶地,罷了罷了,該做的都做了,有人執迷不悟,她也沒有辦法。
“叫櫻桃來,有的話,我還要當面一問。”旖景又說。
櫻桃原本就在外頭待命,因此秋月只消掀了簾子喚一聲兒,自己卻沒有再進東次間,反而連冬雨都打發開去,往堂前廊子裡一坐,不讓丫鬟們靠近。
且不說冬雨的滿懷疑惑,櫻桃心裡始終還是有些忐忑的,畢竟秋月的地位在那擺着,自己纔剛得罪了她,難保她不會在五娘面前搬弄是非,可轉念一想,自己做的原本沒錯,拼着問心無愧,大不了竭力一辯,往日瞧着五娘,也不是那等偏聽偏信,是非不分之人。於是也就穩穩入內,恭順一福,垂眸靜待五娘問話。
旖景斜倚在美人榻上,眼瞧着櫻桃的落落大方,心裡又讚了一句,說出來的話,卻透着幾分嚴厲:“知道我爲何讓你來跟前?”
櫻桃心中一凜:“奴婢不知。”
“秋月今日去尋你,讓你收拾了夏雲,原是我的囑咐。”淡淡地說,旖景只留意着櫻桃的神情。
“奴婢……”萬萬沒想到五娘會這麼說,饒是心有準備,櫻桃還是忍不住慌亂,心裡揣摩着五孃的用意,爲何一定要自己去收拾夏雲?莫非是要重用自己?可那等鬼祟行爲,栽污陷構,自己又實在不屑。
把心一橫,櫻桃跪在了地上:“奴婢斗膽,有數言相勸。”
旖景挑了挑眉,強忍住心底的欣賞,冷冷地說:“身爲奴婢,只當奉命行事,你倒是話多。”
“五娘恕罪,奴婢不知夏雲錯在何處,該不該罰,可五娘您是綠卿苑的主子,就算處罰,也得罰在明處,才能讓人心服口服,而不該……不該行嫁禍之事,如果以此開端,將來下人之間但有矛盾,說不得也會彼此陷構,互相攀咬,長此以往,府規苑矩豈不成了一紙空文?忠直之人受罰蒙冤,但容那些邪門外道猖狂,傳揚開來,旁人也會議論五娘您不知約束下人,這是奴婢的淺見,可也是奴婢的心裡話,還望五娘思量。”儘管心中慌亂,可櫻桃始終有自己的衡量。
五娘知書識禮,不應是非不分,她特地交待了秋月,利誘自己陷害夏雲,無疑是有提攜自己的心思,主子的看重,原本就是奴婢的幸事,應當感恩,正是因爲如此,自己纔不應一昧地迎合,就算主子怪罪自己不識擡舉,也得要勸諫一番,纔不枉了五孃的看重。
跪在地上說完那番話,櫻桃輕吁了口氣,橫豎做好本份,至於結果如何,那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但求問心無愧,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