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裡的冰雪,相比市坊街巷裡,消融得更爲緩慢,遠瑛堂內,沿着轉廊玉階栽種的幾株紅梅蕊心,這時還存着少許微白,幾個侍女正手捧陶甕,掂着腳尖,小心翼翼地將積雪收集,這些花葉上的雪水,密封於甕中,淺埋於桃李芳菲下,過了暖春,當得盛夏,再起出用以烹茶,滋味自比普通井水美妙清香。
堂前廊子裡,也有五、六個梳着螺髻的小丫鬟坐在一處小聲談笑——幾位小娘子眼下在暖閣裡陪着大長公主閒談,有玲瓏等人在裡邊侍候,她們只消在外頭待命,當呈上茶點,裡頭一時沒有吩咐出來,衆婢便樂得悠閒一時。
西側遊廊裡頭,宋嬤嬤正與冬雨避了旁人說話,祖孫倆竊竊私語,似乎只是閒談,但不難看出冬雨的眉宇間壓着一抹謹慎,時而小聲低語,時而洗耳恭聽,間或輕輕頷首。
原來去年十月,冬雨“爭取”了個機遇跟着三娘過了趟楚王府,本有私心——想與虞二郎多接觸接觸,也達到了目的,因她存心討好,將旖景不少閒事,諸如又得了本名家字帖,這一段最喜的是品讀經史、策論,如是種種,盡都說給了虞洲,成功地讓虞洲記住了她名兒,並稱贊感激了一番。
另外還有一個收穫,冬雨“無意間”發現,自家府裡的二郎,似乎竟對候府七娘黃江月別懷心意。
先是虞二郎苦惱着給五孃的生辰禮,候府七娘緊跟着獻策,說自己手中有本什麼《殘年錄》,極是珍貴,五娘愛不釋手,虞二郎一聽,當即許以金銀寶貝,請求黃七娘割愛。當時三娘涼涼地說了一句,那是八娘送給黃七娘的生辰禮,如此珍貴,黃七娘竟全不愛惜。
冬雨冷眼瞧着,八娘倒不覺尷尬,反而是二郎變了顏色,從那開始就蹙着眉頭。
過不多久,幾個小娘子猜拳爲戲,黃七娘落了下風,被罰去園子裡摘幾枝菊花,冬雨眼瞧着黃七娘前腳才走,二郎趁人不備就跟了出去,連忙尾隨其後,遠遠瞧見兩人站在一處說話,冬雨到底不敢跟得太緊,沒有聽清兩人在說什麼。
只瞅着二郎似乎頗有些侷促。
黃七娘倒是面不改色,回來後依然談笑風聲,二郎卻更是沉悶了。
那一日二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行令時屢屢落敗,險些酊酩大醉。
歸來之後,冬雨悉心打聽了一番,才知那本《殘年錄》原本是二郎廢心尋得,給了八娘。
便將此蹊蹺之事,告知了宋嬤嬤。
宋嬤嬤當即推測二郎是借八娘之手,討好於黃七娘——八娘與二郎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兩人感情卻始終生疏,再加上張姨娘對八娘更是冷落,二郎壓根不可能將這麼珍貴的東西送給八娘,一定是讓她轉贈黃七娘。
沒想到一個庶子,竟然覷覦候府嫡女!
宋嬤嬤便欲將此事告知黃氏,可到底還不確定,於是讓冬雨謹慎留意。
“自從得了祖母囑咐,我就存了心與二郎屋裡的環兒結交,昨兒個與她閒話,聽說元宵花燈會時,二郎特意去尋了候府七娘,交了個什麼物件給她,候府七娘也沒有拒絕,二郎數日來心緒大好,我琢磨着,這事兒應該正如祖母所料那般,只是候府七娘當真能看上二郎這個庶子?”冬雨很疑惑。
宋嬤嬤撇了撇嘴:“候府七娘或許不知二郎的打算罷了,到底纔是十三的姑娘,與五娘一般大小,哪裡顧及這麼多。”心裡頭卻琢磨,二郎如此,定有張姨娘在後頭蠱惑,存着什麼心?不過是要讓國公夫人爲難罷了,誰不知建寧候府那幾個爺瞧不上國公夫人這個庶妹,張姨娘且以爲兒子娶了候府三爺的嫡女,國公夫人就再拿捏不住她們母子。
不行,這事兒還得給國公夫人提句醒,可不能讓張姨娘的謀算成真——候府七娘尚且懵懂,若真讓二郎哄騙得做出什麼不雅的事來,爲了聲譽,候府三爺未必不會妥協。
宋嬤嬤拿定主意,又問綠卿苑裡情形,聽說五娘待冬雨還似從前,客氣是客氣,總歸有些生疏,不如那幾個一等丫鬟親密,心裡難免有些焦躁,只依然囑咐了冬雨該如何討巧,如何奉迎,不要爲了閒氣與春暮幾個爭執,至於除去那幾塊礙腳石,還得靠她這塊老薑親自動手方纔穩妥。
正替孫女兒出謀劃策,宋嬤嬤眼角的斜光便睨見了利姥姥像股怒風般捲來,隔得老遠,就能感覺到她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燎人氣息,宋嬤嬤腦子裡一緊,下意識地就疾步上前阻止,總算是在堂前階下,成功地擋在了利姥姥面前。
迅速擡起眼瞼,掃了一眼利氏那張淚跡斑斑的黯黃面容,宋嬤嬤難免疑惑——二夫人可不是那些動輒啼哭的柔弱婦孺,若是有人敢給她委屈受,她一定會讓對方肝腸寸斷,也就只有二爺,才能“震懾”住她幾分,可眼下二爺還在衙門,人不在家,究竟是誰讓二夫人委屈成這般模樣?
疑惑在腦子裡一閃,宋嬤嬤手臂已經攤開,臉上擠着不冷不熱,卻剛好符合禮節的笑容,婉轉地阻止了利姥姥往屋子裡頭衝:“姥姥來了,當真是稀客,請隨老奴去花廳稍坐,容老奴通稟一聲。”
利姥姥今日一腔熱情,本是衝着二孃的婚事,不想非但沒成,反還被女兒搶白了一場,本就壓抑成了滿腹怒火,又得知眉氏那狐媚子有了身孕,更如火上澆油,再兼着她原本就有些看不慣宋嬤嬤——不就是個得臉些的下人,被大長公主慣出了一身脾氣,有什麼資格頤指氣使,端着架子裝貴婦,敢將她這個姻親都不放在眼裡——滿腹怒火當即爆發,“轟”地一聲從頭頂竄出,一擡胳膊一甩巴掌,衝着宋嬤嬤的面頰就甩了上去。
宋嬤嬤本是習武之人,哪兒能被利嬤嬤打着,只往後一退,輕巧避開。
利姥姥用盡全力,結果掄了個空,閃了一個趄趔,險些沒傷了腰,短短地愣怔了一下,當即嚎了一嗓子:“好你個老貨,竟敢對我動手!”將袖子往胳膊彎一擼,一爪子就揚向宋嬤嬤的面門兒。
宋嬤嬤在國公府裡,連國公夫人都得敬着讓着,哪裡有人敢撓她的臉,縱使她一直壓抑着戾氣,這時不免也有些惱怒,一把抓緊了利姥姥的胳膊:“姥姥,還請自重。”
卻不防利姥姥耍潑,雖胳膊被制,卻擡起一腳就踢中了宋嬤嬤的膝蓋骨,並一鼓作氣連續往宋嬤嬤腿彎兒狠踹,嘴裡還源源不斷地冒出諸如“賤奴婢”“老不死”“狗東西”的咒罵,若依宋嬤嬤的本事,制服一個潑婦本不在話下,但她到底顧及着利姥姥的身份,不敢用強,狠捱了幾腳,又讓利姥姥掙脫了出來,一把扯散了她的髮髻。
利氏袖手一旁,幾個小丫鬟都被嚇得怔住,冬雨瞧見祖母被利姥姥這個破落戶欺侮,連忙撲上前來,就去抱利姥姥的腰:“姥姥刁難我祖母做甚,原本太夫人與小娘子們說話,依禮是該稟報一聲兒。”
利姥姥連“老薑”都不放在眼裡,哪裡會怕這塊“嫩姜”,抓住冬雨的小胳膊,一巴掌就將她扇得打轉兒:“哪裡來的小蹄子,也敢動手動腳的欺人,真把自己看作二主子呢,不過是個奴婢生養的賤種,看我今兒個不好好教教你尊卑。”也不與宋嬤嬤糾纏了,連扇了冬雨好幾個巴掌,又拔下頭上的銀簪子,往冬雨嘴上直戳。
冬雨可不比宋嬤嬤的身手,躲避不得,半張臉被巴掌扇得紅腫,她自打出生,哪裡受過這樣的侮辱,再加兼着臉上火辣辣尖利利地疼痛,也顧不得往常“穩重知禮”的姿態,哭喊得肝腸寸斷。
堂前這番爭執,吵嚷得一鍋沸湯一般,卻半句沒有傳入後/庭的暖閣裡去。
七娘正當衆展示着從江薇那兒學得的“點茶”之技,小娘子們盡都屏息凝神,當見竹筅停處,白沫升煙,再注以沸水,漸漸浮現出青松的畫面,維持數息方纔散去,別說小娘子們歎爲觀止,就連大長公主都擊起掌來。
“我還道七丫頭是吹牛皮呢,不想真練成了這手絕活!”
二孃驚歎之餘,依然不忘習慣性地挑撥,睨了一眼不以爲意的旖景:“五妹妹倒不以爲然,難道也習得這手絕藝?還是不服七妹妹在茶藝上勝過了你?”
旖景原本見識過虞渢的技巧,前次見他“點”出的畫面,更爲複雜精妙不說,足足能維持十餘息,故而當見七娘這一手,才並不覺得驚奇,沒有將驚歎形於面上,卻被二孃捏住了把柄,她也不和二孃鬥嘴,只衝着她一笑:“我哪會這等絕藝,二姐姐就別笑話我了。”
七娘將那盞茶呈給大長公主,這才謙遜地說道:“不算什麼,我苦練了數月,也就只能點出這些個簡單的畫面,當日見阿薇露的那一手才叫絕,竟是龍鳳呈祥,維持時長也是我望塵莫及的。”
大長公主略微有些疑惑:“這‘點茶’法盛行於西魏時,是士大夫貴族喜好之雅藝,民間並不通行,前明時上至宮廷貴族,下至世家名門,也不乏雅士以此藝爲榮,後來前明朝滅,戰火四起,天下分裂十國,當時所謂的大夫望族也盡都敗落,這門技藝失傳,再無人會,我只聽說眼下陳氏一族因家中有本西魏時留下來的《茶趣》,記載着這門技藝,族中或有子弟習得,陳氏一族更視之爲祖傳密技,輕易都不示人,想不到江姑娘竟會。”
七娘只聽阿薇說過這門技藝是清谷先生傳授給她的,並不知詳細,這時笑道:“興許是江家祖上也收藏有類似《茶趣》的書籍吧。”
旖景也頷首道:“雖說‘點茶’之技已經失傳,不過民間未必沒有留下記載,我們家沐暉樓不就藏有前人煎茶之法麼?咱們可都沒少嘗過魏先生的‘古法煎茶’,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
七娘忙問那‘古法煎茶’的仔細,當聽說茶水裡加的那些鹽、椒、桂;蔥、姜、桔,當即目瞪口呆,半響才捧腹而笑,十分同情姐妹們曾被魏先生逼迫,飲下這等怪味。
暖閣里正談笑風聲、其樂融融,忽聞雕花門外一陣喧譁,似乎有人在勸阻,有人在高聲叫罵,玲瓏正想出去看看究竟,便聽一聲門響,緊跟着就有一串人魚貫而入。
打頭的自然是利姥姥,依然裹着那件大紅色的妝花斗篷,因着腹中怒火,更是燒得雙頰赤紅,一邊叫罵着一邊跨進了屋子,胳膊叉在腰上,很有千夫莫擋的威勢。
利氏緊隨其後,還有阻攔不及的一堆丫鬟婆子,與尤其氣急敗壞的宋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