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她是沒了法子,二郎你最好能勸,耽擱了這麼多天,眼下聽說楚王妃已經返京,若再不去探望,豈非顯得咱們不近人情?可我與大郎媳婦去了,她這個親姐姐不到場,讓我們怎麼解釋?”
七月,流火之季,可錦陽幹炙的氣候依然沒有轉涼,蔡振剛剛送走訪客陶凱,才一邁進正房次間,母親武安候夫人就是一腔難以摁捺的埋怨迎面而來。
蔡振抹了一把額頭亮晶晶的熱汗,一揖下去:“母親息怒,阿蘿早前不去王府探望,也是因爲知道咱們涉及……擔心着落人耳目,並非是有意疏怠。”
謝氏連忙加緊搖了兩下團扇,又使了個眼色給二叔,讓他趕忙遞上茶水讓婆母息火,一邊撫着婆母因爲盛怒起伏不休的背脊,又把語氣控制得恰到好處:“二叔說得在理,弟婦表面上雖說冷淡,上回在皇后生辰宴上能處理得那般妥當,可見聰慧,萬沒有別的心思……楚王妃前段兒不在家,外頭又不少流言蜚語,不少宗室也有非議,太妃抱病,王府沒個主持大局的女眷,咱們貿然登門,也是不大合適,但王妃既然回來了,想必弟婦也明白這道理,是該拜訪問候,就是早先,話趕話急了一些。”
好容易安撫得武安候夫人息怒,謝氏連忙囑咐蔡振:“二叔快去勸勸弟妹,禮信是一早準備齊全的,趁着今日,殷太太、冉定郡主、周、陳、童三家奶奶既然都去了王府拜訪,咱們當然不能缺席,弟妹是因慎重,可到底是親戚,倘若置之不問才越發顯眼。”
謝氏稱的這幾位,其實就是安然婆母、小姑姑蘇漣以及蘇氏二、六、七三位娘子,雖說沒正式下帖子約定,可由蘇漣挑頭,約上一衆親戚今日一同去顯王府拜候,哪知剛纔,都準備出門了,旖蘿又再稱病,候夫人才忍不住訓斥了她一番,旖蘿乾脆聲稱這時不便登門,反倒勸說一同缺席,候夫人只道是她疏遠親戚,大動肝火。
有謝氏這嫂嫂轉寰,蔡振也便順梯而下,心急火燎回了院子去勸自家媳婦。
三娘卻也因爲與婆母又嗆了回嘴,吃了掛落,正抹眼淚。
一見蔡振掀了簾子進來,滿腹委屈說道:“不是我不講人情,我也瞭解五妹妹的性子,這時她定是哀痛,楚王昏睡不醒,便連御醫都束手無策,眼看就這三兩日功夫!我又學不來那些個虛以委蛇,沒法寬慰,保不定五妹妹以爲我興災樂禍,何必去添賭。”
又再強調:“我這脾性,就容不得五妹妹的惡言相向,你又告訴我,楚王病前,就安排好要扶順哥兒奪位,你在神機營,若有變故,勢必在前!這事哪是小的?萬一我與五妹妹話不投機,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在場雖是親戚,也保不住有人心懷叵測!泄露出去,就是影響大局!”
蔡振連忙安撫:“瞧你說的,哪到這個地步?王妃並沒因爲哀痛而失心志,你道今日陶凱何故來這一趟?就是得了王妃囑意,讓他去暗暗迎返遼王,又讓陶凱把心腹幾個下屬引鑑給我,讓我便宜行事,原來楚王早把令信交予王妃,這是大事,王妃即使掛心楚王病勢,也不曾疏怠,哪會因爲焦灼無端與你爭執,只要不提不祥之辭,也就罷了。”
三娘蹙眉:“遼王不是得慈安宮旨意返京?怎麼五妹妹特意讓陶大人去迎?”
陶凱便是二孃夫君週四郎長嫂的孃家兄弟,一早就入天察衛,本在京衛任職,天子登基,重用黃陶,便將他調去了閒職,可即使如此,陶凱在京衛經營多年,又有衛國公提攜照顧,虞渢暗中撐腰,籠絡交好不少部卒,這些心腹,眼下受旖景示意,事實上也是因爲虞渢早就提點在前,移交給了蔡振。
蔡振也不好對三娘細說,囫圇解釋:“遼王途中受伏,兇徒竟用火銃!說明神機營內部有隙!具體情況陶凱也沒說明,只王妃曉得事關緊要,叮囑我務必留心,遼王一旦回京,太皇太后只怕震怒,而天子,勢必也曉得事漏……楚王殿下應是早有所料,才一番安排,眼下岳丈也有佈署……聖上勢必會有後着,風浪只怕就在眼前,可惜楚王……卻也慶幸他早有籌謀,佈置在先!”
京衛各部,唯神機營掌管火器,而這機構雖隸屬京衛,遵奉的卻是天子手詔,因而不少人忠於天子,蔡振身在其職,也有幾年時長,自是不少親信,蔡家本是衛國公舊部,兼之眼下太皇太后又臨朝監政,帝權實際上一分爲二,蔡振自是堅定不移站在慈安宮一邊,虞渢重病之前並不知遼王受伏涉及火銃,多虧王妃得知後引以爲重,與衛國公通了聲氣,蔡振也是由此斷定,楚王妃決非普通內宅,想必楚王不少與她提及政務,否則哪能憑藉這蛛絲馬跡,就料定神機營有漏洞?
更關鍵的是,天子暗殺遼王不果,勢必會引以爲慮,也許最近就會爆發衝突,若是直言,便會有政變!
雖蔡振並未細說,三娘也明白其中利害,不免忐忑,於是也沒再犯衝,只糾纏於內宅舊怨與一時激憤,就算她不想與旖景有什麼來往溝通,好歹可以與旖辰交流,長姐纔是順哥兒生母,若是順利,將來就是太后!
而旖辰自打得知老王妃病倒,乾脆搬去了顯王府服侍——她也不怕流言,順哥兒已經襲了福王爵位,再怎麼也不可能過繼予人。
於是三娘便與婆母“合好如初”,一同前往顯王府。
哪知缺席的卻是二孃。
原來二孃又再有了身孕,這一胎卻不穩定,今日出門前,只覺隱隱腹痛腰痠,是以周大嫂好勸歹勸,纔沒讓她跟來,對老王妃當然說了好一番歉意,看望後,早早辭別。
蘇漣與六娘、七娘隨同大長公主照顧着老王妃,蓋因旖景歸來,楚王卻也沒有甦醒,老王妃萬念俱灰,越更起不得榻,便是熬得稀爛的粥羹也不能入腹,別論大長公主如何勸慰,只淚落不止愴然搖頭:“若是渢兒走了,我還有什麼活頭?上元,都怪我呀,我那時如果不是這麼糊塗,聽了謝雲清的挑撥,強逼着大郎納妾……哪裡會是這個樣子?!我有愧呀,對不住大郎,也對不住予雅,更對不住渢兒,你好端端的孫女兒,景丫頭這麼一個孩子,也要受這些苦楚!我早該死了呀,是我禍及子孫!上元,你們莫理我,真莫理我,等我早早去了,下黃泉再去與謝雲清算帳,是我搶了她的姻緣,她恨我,應該把我毒死,卻利用我,讓我去害子孫,我是不能瞑目的,這官司到閻王跟前都得斷個分明,下輩子就算爲牛爲馬,也不讓謝雲清好過,大郎和渢兒都是孝順的好孩子,沒有埋怨我,可是上元,我虧欠了他們,是我毀了他們,渢兒,可憐我的孫子,到底過不得這劫數!”
大長公主與一幫女眷當然極及安撫,可說來說去,也都是“不到這個地步”“吉人自有天相”諸類虛辭,實在這時候,醫官對虞渢的病情都已束手無策,衆人更是無措,大長公主雖有心讓老王妃振作,自己也如萬箭攢心,說話時眼淚都止不住,其餘晚輩除了蘇漣尚能自持,個個也是黯然垂淚。
病榻前一片哀痛。
旖辰卻早被燕兒拉着袖子示意,退了出去,三娘“早懷二意”也悄悄跟隨,見着的是院子裡夏柯一臉焦灼,雖見三娘在旁,也沒避諱,竟屈膝跪倒,好幾個匍匐,一說話,難掩哽咽。
“太妃,三娘,求求兩位,好好勸勸王妃……婢子實覺不好,王爺危重,日漸虛弱,眼看……王妃着急安排事務,都是針對朝政……婢子擔心……王妃這是有輕生之念……婢子也說不出實據,可就是不能心安,便連王爺的留書,王妃也令婢子焚燬……”
“快別這麼說,五妹妹歷來果決,怎會這般糊塗!”旖辰大是急躁,一把將夏柯拉起。
三娘卻是眉心緊蹙,直問夏柯:“王妃現在何處?”
“正在與幕僚議事。”夏柯說道。
旖辰剛鬆口氣,袖子卻被拽緊,轉頭就見三娘滿面沉肅:“夏柯不是虛言,五妹妹不對勁。”
旖景這時在距離關睢苑中庭不遠的花廳,聽古秋月稟報審問那幫子地痞的結果,剛一開頭,就聽稟旖辰、三娘聯袂而來,也不避諱,將姐妹都請了進來,任由明、慧二婢奉茶,只囑咐古秋月:“雖問不出與秦家有關,勢必就是他們,這些平民既已坦誠布公是被人收買,即令長史司移交順天府,別的無需多言,只讓他們坦承是爲人收買才詆譭大長公主!因坦白,咱們出面求情,免這幾個牢獄之災,另外,咱們也還諸其身,利用民言,可不是秦家專利……那早前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的龔氏還在咱們掌握,用重利,讓她歸來自首,就說是被秦家收買才散佈傳言,再安排下去,勢必讓人圍着那‘敕造柱國秦府’叫罵,秦懷愚不是在意家族門風麼?我必讓他聲名狼籍!樁樁件件,也擺明與他脫不開干係,早該受人言斥責。”
古秋月雖覺這般痛快,卻仍有保留:“王妃,萬一打草驚蛇……”
“毒蛇始終都會出擊,也不怕再打草驚動。”旖景面罩冷霜:“吩咐下去,當初聖上鎮壓民言,殺人無數,皆因秦懷愚闇中挑動,秦子若鬧出不堪,也是秦懷愚指使,包括區氏之行,誰都知道不這麼單純,不需廣佈言論,便有人會非議揭發!我記得,秦懷愚嫡長女好像是嫁予欽安伯?”
“是。”古秋月抹一把汗,秦公嫡長女,眼下已經是祖母了。
“欽安伯怕事之人,施以威逼,讓他休妻。”旖景甩手就是一冊:“大秦氏不知收斂,僕婦、姨娘被她刑殺者不少,更有逼良爲奴之罪!兼者!欽安伯庶子也是被大秦氏毒殺,這些都是罪證,雖嫡母殺子國法從輕,但於宗族仍然是罪孽,欽安伯若不自治,我勢必會求太皇太后,以治家不嚴,放縱內宅違法之罪,奪欽安伯爵位!”
古秋月呆怔。
“有這一個開頭,秦氏衆姻親若非死心踏地者,必懷忐忑。”
連做祖母都被休了,秦氏諸女……
“但凡休棄秦氏女,與秦家劃清界限者,皆是對慈安宮投誠。”旖景說道,不笑,脣角盡帶冷意:“把這暗示傳播下去。”
這些事情,當然不是虞渢示意,實際上只要順哥奪位成功,秦氏黨羽自然沒有好下場。
可旖景卻怕等不到那一天。
她是睚眥必報之人,太皇太后下定決心廢位之前,也必須讓秦懷愚暴跳如雷。
你不是注重名聲麼?偏要讓聲名狼籍公之於衆,市井無不議論,秦氏女紛紛被休,看你怎麼挽回家聲?!
誰讓他詛咒虞渢,萬死,不赦其罪!
旖辰卻總算感覺到五妹妹“不對勁”,不無擔憂地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