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虞渢一行已在距離幷州城三十餘里外的官道,途經一驛,方纔略作休息。
因着這突然的一道諭旨,連夜奔波,未經閤眼,京都發生那起莫名其妙的命案與金相遇刺,兼着湘州本來不會發生的疫情,三件事情,表面上看沒有絲毫聯繫,也極難引起旁人懷疑。
可對於虞渢來說,則都是偏離前世軌跡的事件。
無疑,這一世因爲諸事更改,有的“註定”,已經發生了變化。
與他安慰旖景那番“饒幸”言辭不同,在虞渢心裡,委實已經篤定湘州疫情爲子虛烏有,正如他後來分析那般,十之*是金相已經決定了破釜沉舟,聯合湖南都司欲行謀逆之事。如此便也解釋了姚會那個一無是處的紈絝何故“醉死妓坊”,還有朝不保夕的金相何故突然“遇刺”。
旖景的直覺不錯,這是一個陷井。
金相那一出,顯然便是苦肉計,目的大概有三,一是拖延時間,防備着聖上大怒之下,將他立即收監或是軟禁,使他無行事之機,金家畢竟是大隆功臣,自從建國,三十餘年來呼風喚雨、權傾三朝,若無罪證確鑿,聖上突然將金相治罪必引朝野震動,莫說朝臣中金相黨羽會羣情憤起,更要顧忌的是直隸與外郡那些追隨金相多年的執兵衛所,金相這一傷,將事情突然導致了撲朔迷離,又因“養傷”之故,自是不能迴應秦相一黨的指證,聖上無論如何,都得等他“痊癒”。
其次,只怕也是有讓聖上放鬆“警惕”之意,畢竟太醫診斷金相傷勢極險,這苦肉計如此逼真,金相“死裡逃生”“傷重不起”,自是沒有精力謀劃詭策。
再次,或者稱更爲重要的,只怕也是演給袁起看的一場鬧劇,好進一步將他的陰謀完善,使袁起信之不疑。
那麼姚會的死,也是爲了讓袁起相信金相“起事”的陰謀。
虞渢相信聖上並沒有洞察金相已生謀逆之心,對湘州疫情一事應是半信半疑。
多數是懷疑金相“斂財”之計不僅將常信伯拉了下水,同時也將袁起帶入泥潭,因而,纔會一封諭旨,調自己前往“賑災”,關健是要察明疫情真相。
不能是秦相,否則世家們定會以此爲把柄,對執兵之勳貴大加打擊,從而使黨羽涉入兵權。
所以,纔會讓自己前往湘州。
也只有經歷了一遭的自己與旖景,才能敏銳地洞悉湘州疫情一事爲子虛烏有。
金相,到底還是清醒了。
明白他已經是身陷絕境,並且醒悟過來,自己纔是他真正地對手。
金相這回,出手也算狠準。
應是料到聖上不會讓秦相過多涉入“疫情”一案,一旦湘州“瘧疾滋生”,聖上必會遣自己前往。
他沒有隱瞞旖景,告訴她金相的盤算必然是要利用他爲人質威脅父王屈從。
儘管昨夜在趕往幷州的途中,他已經推測出金相的全盤陰謀,並且有了看似周全的安排,但能否如償所願化解這場迫在眉睫的內亂,委實也只有五成把握。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到底還是欺瞞了她,因爲並沒有十成把握能安然歸京,這一別……
這時,驛站這間簡陋的客房裡,虞渢半靠竹榻,一手撐着額頭,似乎閉目養神。
整整一夜,思維沒有片刻停歇,他是真的覺得有幾分疲憊了。
這一閉目,黑沉的視線裡,滿是她依依惜別的不捨,不忍放手的擔憂。
才說等幷州疫情平息,便會爭取他們的將來,可誰料這惡浪風波竟纔開始,而這一次險情,更是生死攸關。
若他一去,再無歸日……
心裡是如壓山石、五味雜陳,晦澀遍佈眼角,讓他眉心急蹙。
假若再無歸日,最遺憾的事,也許是那一個始終不曾出口的問題——旖景,撇開心裡的愧疚,我是否,還仍是你心頭最重?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繞開不去面對的疑問,他不想假設那一世如何,他們之間的糾葛早已註定,於他是兩世不能自拔的愛戀,於她則是一生難以釋懷的悔恨,可是因爲這突降的生離死別,讓他再不能迴避。
莫說他無法知道答案,只怕就連旖景,也沒有仔細梳理過其中脈絡,但唯有一點肯定,當他赴險,對她一定是漫長的煎熬,當他不能平安,她也一定會痛不欲生。
比起兒女情長、兩相廝守,他的安好,纔是她心頭最重。
所以,將密函給予,將安危託付,是知道她一定會參與進來,竭力助他計劃實施,即使擔憂難免,可因爲大局,她也會逐漸冷靜,這樣,也許就沒有心緒與時間付予傷感憂慮,這樣,這一次離別或許就不算太過漫長。
假若是不好的結果,當她已經竭盡全力,及到後來,也許心裡的愧疚便不會那麼濃重,才能……逐漸將他忘記。
但假若還有重逢的時候,虧欠他的,這次已經還清,那麼是否,她也能誠實的面對真心。
到了這一步,他還是深陷在“貪慾”裡,渴求她不摻其餘的,一心純粹。
脣角輕輕牽起一笑,甘苦蔘半。
而這時,守候在榻側的“一文一武”也是各懷複雜的心情。
晴空不過單純地擔憂接下來的這場日夜兼程,世子身子單薄,不知怎麼受奈,不免“大逆不道”地暗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虧得往常還稱如何關切世子康健,這折騰起人來,竟然毫不顧惜,滿朝文武百官,難道都是庸人,這防疫治疫竟就離不得世子不成?幷州一事,已經累得世子病了一場,比從前更加清減,眼看着大功告成,歸京指日可待,一紙詔令便又將人調去了千里之外!
而灰渡因爲職責不同,往常參與涉及不限於世子起居,這時心情更是複雜一些。
這事不對!
從聖諭一抵郫南,世子一番安排……
竟然不讓江漢隨行,那每月施針又當如何,再者,湘州有疫情發生,世子身邊怎麼能缺得了一個信得過的識醫之人?還有,今日竟然將賈中郎也留在了幷州,說是讓他督管賑災事務,世子既已將諸事安排妥當,又知大長公主與三皇子兩位必不會袖手,讓賈中郎再留下,豈不是多此一舉?倒是有幾分讓江漢與賈中郎避禍的意思。
難道說,這次湘州一行甚險?!
再又想到,剛纔將數萬劑黃花蒿裝船,一應官員都以爲世子要行水路,畢竟前往湘州,山長路遠,水路既爲便利快速,又不致受更多顛簸……可世子竟稱自己因身子羸弱,有暈船之症!
他長隨世子身邊,當知世子絕無此症。
這是爲何?
一思及此,不由疑惑地看向“小憩”的世子,卻不防與兩道目光遇了個正着。
虞渢已經微睜眼瞼,看向灰渡正在思量。
“世子,您醒來了。”灰渡連忙起立靠前。
虞渢略略坐正了身:“渡,你乘快馬,前往湘州,暗察湘州疫情一事是否屬實。”
灰渡微微一怔:“世子是懷疑……”
“我已令押運黃花蒿之衛部於潭城登陸,等候指令,若湘州疫情嚴重,你便令他們不需等我匯合,即刻前往湘州。但若湘州並無疫情……”虞渢略微沉吟,甩出一枚令牌:“疫情既直達天聽,想必爲保萬全,湘州諸官也會佈置假象,僅憑一人之力難以察明,你聯絡當地天察衛,務必摸清事實,若此事爲子虛烏有,也讓人將黃花蒿送入湘州,但叮囑押送衛部,切不可過問疫情,假若湘州官員有異動扣押之行,也不可反抗。”
押送黃花蒿之羽林衛也就二十餘人,寡不敵衆,若奮起反抗,也是白折了性命,更重要的是,假若這二十個天子親兵因爲與袁起對恃被斬殺,無疑會將事情提前惡化,更將袁起逼向破釜沉舟的境地。
自從存了剷除金相的打算,虞渢自然調察過與金相交往密切之勳貴,尤其是執掌衛軍之都司衛所官員。
與常信伯、寧平候這類承襲父職的二代守將相比,袁起是眼下大隆爲數不多的,曾親自隨高祖起兵的一代領將。
其人重義,行事也算謹慎,又因曾有奠定江山之功,故而在湖南省府湘州威望極重,秦相黨羽曾打算在湘州知州等職上安插親信,屢屢謀而不得,就連朝廷任命之布政使、按察使兩個最高行政,皆被袁起威望“征服”,若說袁起在湖南一手遮天,也不爲過。
但袁起這人倒還忠直,並不似那些盤剝民產的貪婪之輩,故而,無論高祖、還是先帝,對袁起極爲信重。
大隆建國時,袁起年齡不曾及冠,資歷不足,任職自然不高,僅是一個千戶。
後來升任都司,統管一省衛部,實在離不開金準父子之大力提攜,故而,金榕中眼下於他有一層知遇之恩。
並且,當年征戰疆場,威國公姚眺對袁起曾有救命之恩,後,威國公更是將袁起收爲義子。
但袁起卻是老楚王即虞渢祖父之舊部。
也正是因着袁起重義忠直,並有這麼一層“舊情”,虞渢纔有那五成將人勸服的把握。
虞渢猜測,就算袁起因爲姚家,被金榕中“挾恩圖報”,畢竟是行反逆之事,這有悖於袁起一慣忠直不阿的原則,他這時,應當還有幾分猶豫,再加上自己這個人質還未抵湘,袁起應當不會對天子親衛痛下殺手。
心存躊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爲了不打草驚蛇。
但假若袁起不由分說,便將羽林衛斬殺……
此行風險無疑更大。
而對於灰渡來說,這時當然不知世子那些盤根錯節的籌謀,但聞世子令下,更加篤定了此行必不單純,居然……抗命!
灰渡單膝跪地,抱拳急稟:“世子,恕屬下無禮,此行必然兇險,屬下誓死不離世子左右!至於暗察湘州疫情一事……屬下可安排親信執行,令他以性命擔保,絕不負世子之令。”
晴空先是被灰渡抗命嚇了一跳,又細細咀嚼這一番話,尤其當品嚐到“必然兇險”四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驚疑不定地直盯着灰渡。
虞渢握拳,揉了揉眉心,他的確不打算讓灰渡與晴空跟着犯險,想不到竟然被識穿。
旋即肅顏:“渡,此事非你不可,你既知此行兇險,當明白眼下每一步棋,都是生死攸關,我只信得過你。”見灰渡黝黑的面孔一沉,還是不願領命,虞渢眉心更鎖:“險情不在途中,而在湘州城內,我向你保證,會在安全之地等你與我匯合,否則不會踏入湖南境內。”
“世子,敢問您讓江漢、賈中郎留在幷州,可是讓他們避險之故?”灰渡這回,卻像是決心抗命了,有此一問,自是信不過虞渢之言。
“倘若你執意抗命不遵,這就去吧,因你這般留在我身旁,也是於事無補,倘若憑你一人之力就能保我生死,又何稱險情。”虞渢也冷了語氣,毅然決然。
“世子!”灰渡大驚,卻見虞渢已經又靠回竹榻,閉目不語,情知主子心意已決,只得咬牙領命,卻又說一句:“世子,倘若屬下聽聞您有……任何萬一……決不苟活,世子莫要以爲支開屬下便能了事。”
掌心狠狠捏着那枚令牌,另一膝也隨之跪地,重重叩首。
“渡,我剛纔之言字字爲真,此事的確非你不可,切記你身上職責,關係重大,萬不可有一絲輕怠疏忽,我會在荊州等你覆命。”當見灰渡負氣一般,轉身往外,虞渢終於還是一句。
而眼下,便只剩晴空……
“才子”尚且愣怔,呆滯地目送灰渡離開,半刻才緩過神來,一側臉,便見世子正盯着他打量,立即學着灰渡方纔,“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世子別想打發了小人,連小人都走了,還有誰能給世子做飯。”
虞渢失語:你那手藝……
“晴空,此次不同以往,你甚至不似灰渡,還有一身武藝,就算跟着我去,也不頂用……”
“是,小人手無縛雞之力,小人沒有灰渡那武夫能幹,但是世子,假若您讓小人離開,小人這就……投河……不,小人識水性,投河死不了,那就上吊、觸柱、割脈……”
“罷了罷了,你跟着吧。”虞渢腦子“突突”地疼,輕嘆一聲,若非灰渡識穿,他原本還打算找個藉口把晴空打發回京,眼下,怕是艱難了。
只願一切籌謀盡能中的,此行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