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間和姐妹知交一場小聚,到了夜色初降,中庭主院起居的屋子裡燈火通明,沿着窗邊的雕花大炕將將燒熱,鋪在上頭的棗泥色薄氈,金銀絲線織成的花鳥在明亮的光照下喜慶熱鬧,長方形的炕幾已經撤下,取而帶之的是張四四方方的寬大雲腳炕桌,幾個大丫鬟提着食盒進來,有條不紊地擺了一桌熱膳冷盤。
才停當,旖景與衛昭自裡間攜手而出,兩人這時都換下日間的大衣裳,穿着家常的窄袖掐腰夾襖,頭髮上的鬢花也取了下來,簪着式樣簡單的髮飾,有說有笑地上炕挨肩坐着,衛昭正疑惑晚膳不過兩人,怎麼這般豐盛,又不像慣例那般隔幾對坐,而是面向門簾兒共坐在西側,瞧着倒像還有旁人,忽地就見屋子裡一排鶯鶯燕燕的丫鬟矮了身,一邊屈膝福禮,一邊賀着生辰怡樂。
旖景受了萬福,微一舉手,秋月首先就忍不住了,除了鞋子上炕,擠着向北的位子坐在旖景身邊:“世子妃,今兒個由奴婢來做令官兒,給您添酒,您可不能好像白晝般地狡猾,奴婢看得清楚,枉平樂郡主叫囂得厲害,您當真沒喝多少,分明一直在矇混,又有漣娘、四娘、七娘幾個打掩護,幾個客人也心照不宣,郡主竟沒發現,只當您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猛增了呢。”
她一番輕輕脆脆地趣話說了下來,幾個丫鬟依次都上了炕圍坐,穩重有如春暮都一掃往日的守禮,側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笑着說道:“連奴婢都贊成秋月,今晚世子妃可得多吃咱們幾盞敬酒。”
衛昭這才知道幾個丫鬟竟是要與她們同席,又覺得新奇,更有幾分不可思議。
如此情景,在衛家是絕不可能出現,論是主子對奴婢多少親近,尊卑二字都是不可逾越的界碑,絕不可能這般同席踞炕而坐,呼呼喝喝着要灌主子飲酒,又見幾個丫鬟毫無拘束,竟像是往常就習慣了般,衛昭心裡更添幾分羨慕。
旖景心細,記起下晝時衛家安排來的侍候衛昭的一個丫鬟翠螺這時還候在外頭,忙讓春暮將人請進來,翠螺看着屋子裡熱熱鬧鬧的情形,又是稀罕又是恐慌,怎麼也不敢往炕上坐,還是衛昭發了話,讓她不需拘禮,這才心有忐忑地跟着春暮坐在炕沿上,到底有些不自在。
不過由秋月這個令官兒定了酒令,率先賀了旖景,強逼着她接連飲了三盞,幾圈地令行了下來,翠螺也徹底放鬆了,她在衛家可沒有飲酒的機會,哪知天生就有酒量,並不覺得那蜜糖似的酒水刺喉,一盞接一盞就沒停過,越是興奮,言辭漸漸就活潑起來。
更有衛昭,別看着她往常被衛夫人與長輩們管教得服服帖帖,其實天生就長着“反骨”,再兼着衛侍郎最寵這個才華出衆的小女兒,暗暗放縱着,也就是表面端莊實則頑皮,早琢磨着“作亂”,在青州時就偷偷飲過祖父閒睱時候自釀的米酒,有回被發現了,挨罰跪了半晝祠堂,也沒收斂,仍然陽奉陰違,得了機會就讓丫鬟們往酒窯裡出沒,早收買了看管酒水的下人,時常借酒“一慰寂寥”。
今日白晝,因爲席上一直有衛嬤嬤這尊大佛鎮在身邊兒,盯着她不敢造次,只好收斂成“窈窕淑女”,腹中酒蟲早就被隔壁平樂郡主的張揚喚醒,喉嚨裡一直癢着,晚間沒了管束,不需人勸,自己就盡興起來。
原本兒秋月這令官兒帶領衆人針對着旖景,到後來不知怎麼就被衛昭主僕連袂對付上了,一盞盞地逼着她,秋月起初還豪情萬丈不懼“挑釁”,只覺得身上發熱,解了外頭的夾襖,只穿着件水紅色兒的中衣,小臉上雲霞蒸騰,眼珠子都是黑裡透紅,終是單人難敵“兩雄”,加上旖景這位“見縫插針”的狐狸,第一個被放倒,將將才撐着炕幾大着舌頭說那些豪言壯語,話音未絕,身子一軟就往後倒去,喃喃自語着昏睡過去。
這場歡宴直到一更三點宵鼓敲響,丫鬟們個個臉上染紅、醉眼迷離,奇蹟的是正主尚且清醒,半靠着憑几,望一眼窗紙外深沉得看不分明的夜色,忽地落寞下來。
六百宵鼓響盡,城門閉合,再不放人通行,及到這時,心裡的期望才徹底落空,看來今日他是趕不回來了。
只這惘然的神色纔在眼睛裡一恍,就被身邊兒雖已大了舌頭,卻越發耳聰目明的衛昭發覺,笑着打趣:“景姐姐這是怎麼了,前句話時還滿臉的笑,一聽宵鼓響起就沮喪下來?”小丫頭也不知什麼時候改了稱呼,漸漸從表嫂、嫂嫂過渡,這會兒乾脆喚起姐姐來。
旖景還沒說話,因着飲了酒,“性情大改”的夏柯竟也打趣了句:“昭娘不知道吧,世子妃是聽見宵鼓響了,想到城門閉合,該回的人還不見影兒,心裡失望呢。”
旖景瞪了夏柯一眼,但顯然被人無視,往常拘禮持恭的心腹丫鬟“吃吃”地笑着,和秋霜幾個眉來眼去,半點不在意主子的羞惱。
衛昭有如醍醐灌頂,摟着旖景的肩,脆聲兒笑道:“姐姐這是念着姐夫了吧,等姐夫回來,是該好好罰他,怎能錯過了姐姐生辰。”
旖景哭笑不得,衝着幾個丫鬟說道:“瞧瞧,這丫頭也就是表面清醒,喊我一聲姐姐還罷,竟將世子稱作姐夫。”
衛昭毫不介意:“是我真心裡頭期盼着當你妹子呢,姐姐怎麼也比嫂嫂更親近不是,景姐姐將來可得把我當自家姐妹來疼。”
衆丫鬟一片笑聲,把睡了小半個時辰的秋月都驚醒了,突地坐起身,一邊揉着眼一邊懵懵懂懂地問:“大清早的,你們就這麼吵,仔細驚醒了主子。”
衆人略微愣怔,又都爆發出一陣大笑,秋霜點着秋月的額頭:“睡了一陣兒,倒更加糊塗了。”
春暮才起身說道:“今晚也盡了興,天兒也晚了,再鬧明兒個都起不來,可得誤了差使,該收拾着歇息,世子妃今日也累着了,昭娘更是半醉,還是早些安置的好。”
旖景四顧,瞧見興頭最盛的翠螺眼睛裡都有些惺忪起來,便贊成道:“天兒越發冷了,昭妹妹還得回*,是該散了。”旖景原本想着讓衛昭就住在主院廂房裡,衛昭一是偏愛*那片紅楓,二來又想到這幾日世子總該會回府,她還得在這兒住上大半月,多少不便,就堅持要住晴雪廬,那處本來有間暖閣,倒也不怕受涼,旖景只好允了,令人佈置鋪呈妥當,又調了秋霜與兩個二等丫鬟去照顧。
趁着丫鬟們收拾殘宴,旖景披着件厚厚的斗篷,堅持將衛昭送去晴雪廬。
秋霜領着丫鬟們在前頭持着玻璃罩燈照路,衛昭攜着旖景的手,討好地說着話:“景姐姐,二表哥大婚,籌辦婚宴應是有許多瑣碎事兒吧,我來這兒小住,又得分了姐姐的心,實在過意不去。”
這話一聽就是試探,旖景想不透衛昭的“企圖”,越發疑惑起來,卻笑着說道:“昭妹妹多想了,一應瑣事有屬官操辦,還有二嬸主持,我也插不上手。”
衛昭話裡越發喜悅起來:“這麼說來姐姐這段時日並不會忙碌?我就放心了……姐姐孃家就在對門兒,應是時常回去的吧,不知這幾日姐姐有沒有打算……”
旖景笑睨了她一眼,放輕了語氣:“昭妹妹,我前頭兩個兄長都已成了親,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可年歲還小,這時剛過了十歲。”
衛昭到底喝多了酒,思維不比往常靈活,怔了一陣兒才反應過來,急得跳腳,手上用力掐了旖景一下:“我只當你是個正經人,哪知竟有這等壞心?我可不能饒你!”就去撓旖景的腰,不依不饒。
旖景笑着躲閃,好容易才阻止了衛昭,笑着說道:“是我錯了,故意打趣妹妹呢……”
衛昭這才罷休,小臉漲得通紅,連聲兒解釋道:“我也不瞞景姐姐,那時在青州,偶爾家裡也會宴請親朋,或者年節時五鄰六舍也會來拜訪,我常陪坐,聽她們閒談時提到過大長公主,年才十二就跨鞍仗劍征戰疆場,我那時年小,心裡就對公主滿懷欽佩,總覺得女兒家如公主那般才配得上‘巾幗’之名,實難想像大長公主的風采,今日一見,卻又覺得親近,越發羨慕國公府小娘子們有這麼一位祖母,真想聽聽公主當年的故事,親眼領略她老人家腳踩金鞍拉弓引箭的風采,恨不能隨了大長公主去,就算在身邊當個使喚丫鬟也心甘情願。”
旖景這才明白小表妹今日不同尋常的言行,原來是祖母的小擁躉,難怪那時初見,她對自己就全不見外,今日又與諸位姐妹言談甚歡,眼睛裡一直光彩熠熠。
“難怪你今日只在兩位長輩跟前奉承,我原來以爲昭妹妹在家裡嫌悶,纔想在王府裡住些時候,又怕舅母不許,討好着老王妃發話,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
衛昭面頰越發添了燙意,訕笑着撒嬌道:“好姐姐好嫂嫂,就疼着我些個吧,母親一慣嚴厲,又秉持衛家祖訓,若我直說想去國公府拜訪,她一定不允,只好利用這次機會,真沒想到今日就能見着大長公主,可我一見嫂嫂與國公府幾位娘子,真心覺得親近……知道嫂嫂生辰會邀自家姐妹,自打收到嫂嫂的邀帖,我開心得幾晚不曾閤眼,但恨時間過得太慢,又不甘只見上一面,聚上半日,早打定主意求了嫂嫂留我。”
旖景輕輕一嘆:“真是不巧,你這麼仰慕祖母,只可惜祖母膝下沒有適齡的孫兒……”見衛昭又要動手,旖景才“正經”起來:“好了好了,我遂了你這小擁躉的心願還不成,這兩日就帶你去國公府,想個藉口讓你住上幾天,祖母從前那些舊事的確驚心動魄,往常她也愛講給我們聽,必會滿足你。”
衛昭自是欣喜若狂,強拉着旖景在晴雪廬裡又說了好一陣話,直到子時,才放了她回去。
屋子裡燈火已熄了多半,夜半風急,穿過竹梢亂亂一片雜音,旖景輾轉難眠,不由又想起二孃的事,與小姑姑、四娘那番無可奈何的通透話來,越發沒有絲毫睡意,攬被而坐,在帳子裡朦朧的燈影裡發怔。
歡愉盡後,孤寂時憂鬱更甚,隱約的滴漏聲不急不緩地響透長夜,就像思念孤長。
明明是知道他的,不同於世間男子,可依舊摁捺不住擔憂,若到那一日,老王妃執意要他納妾,就像當年逼迫父王那般,一邊是孝道,一邊是情意,他也會覺得爲難吧。
雖不甘願,但禮法在上,也莫可奈何。
一念及此,旖景但覺心頭煩亂,拉起錦被矇頭,發泄般地在被筒裡狠狠幾個蹬腿,“砰”地一聲巨響。
外頭守夜的夏柯嚇得驚醒,連忙推門來看,正見旖景趴在牀沿夠着摔在踏上的湯婆子。
世子妃聽見門響,曉得驚動了丫鬟,有些尷尬:“屋子裡放着炭盆,夠暖和的,倒把我熱醒了……”揮揮手讓夏柯將湯婆子拿了出去,眼瞧着門關上,才莫名一嘆,倒在枕頭上依然盯着帳頂發怔。
卻忽聞有說話聲透過隔扇隱隱傳來。
旖景猛地坐起,掀開錦帳,瞧見隔扇鏤花處的杏色薄紗外燈火忽然亮起,一個人影映在上頭,恍恍惚惚的熟悉。
更聽清了,說話聲裡的低沉。
不知不覺就掀了被子,顧不得暖意一散,寒氣穿透輕薄的裡衣,旖景躡履站在地上。
外頭又忽然寂靜下來,似乎一切只是幻覺,可分明杏紗上人影還在,旖景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