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客套了。”
旖景脣角噙笑,雙手安安穩穩地放在膝蓋上,目光看向坐在下首的秦夫人,報以她長長一篇謙詞就只有這五字,儼然上位者對下的姿態,卻仍是雍容大度的,不帶刁蠻跋扈的,不過這姿態卻讓秦夫人心裡五味雜陳,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甘與怨憤佔據極大份量。
但這時,她只能維持謙恭與感懷,態度上不能有任何不敬,只好復以言辭交鋒:“子若當時那般處境,妾身也實屬痛心,但終不忍見她無處棲身,多得老王妃心善,眼下又有王妃寬容,是以雖知王妃忙勞,妾身也勢必當面一謝才合禮數。”
聽着字字感激,但最終“禮數”二字卻說明了問題所在,秦夫人是不甘她這番登門卻不受正主接待,由個門房領着去下人房與閨女碰面,楚王妃這分明是不把她當身有誥命的朝廷命婦禮待,儼然視爲府中奴婢的親屬。
“原本這回返京,不欲讓子若跟着奔波,哪知她哭求想見夫人,我可憐她因爲一時執迷而與家人骨肉離散,便答應了子若隨時可見夫人,夫人不需有任何不安,今後要見子若皆可自便。”旖景就像沒聽懂秦夫人言下之意似的,這話幾乎明言不會以賓客之儀禮待——你就是我府上婢女的親屬,讓你們時時見面也屬施恩,還想讓我將你當作貴客款待?秦夫人,你想多了。
旖景目光輕睨,見秦夫人笑容不減,也隨之彎了彎脣角——果然皇后不是這位教養出來的,倘若皇后有她母親五成涵養,也不至於鬧出這麼多笑話。
“妾身今日拜訪,除了與子若相見以外,更有要事,是爲皇后娘娘昨日言行致歉,娘娘一貫愛護子若,爲了她的事氣恨了一場,到底不願子若……這僅是娘娘關心則亂,還請王妃寬恕。”秦夫人忽而肅顏,態度更顯謙恭:“王妃昨日之言不無道理,妾身更懷感激,子若這時確已生懊悔之心,但家中尊長一時餘怒難消,妾身還需時日求情轉寰。”
原來是爲這事……旖景只消動動指尖也能明白秦氏滿門在擔憂什麼,無非是行出不知廉恥之事還在意聲譽二字罷了,當初秦子若“甘爲侍妾”,秦相將其除族驅家,一副“大義凜然”“痛心疾首”的清正風骨,可這時王妃平安歸來,皇后卻立即逼迫旖景給子若“名份”,倘若旖景真順水推舟,給秦子若開臉盤發,先定了她諸如通房侍妾的地位,卻張揚開去不得已——皇后娘娘有令,臣妾不敢不遵。
這麼一來,秦家煞費苦心樹起的“牌坊”無疑就成了笑話,連天子也得跟着一齊丟臉。
秦夫人真是過慮了,楚王妃再是不恥秦家的言行,也不願搭上她家王爺的清譽,給自己活添一塊魚骨在喉。
不過秦夫人這話裡還有別的陷井,旖景當然得繞過。
“夫人言重了,皇后娘娘確因與子若手足情深,一時急切,也是人之常情。”言下之意,堂堂皇后的言行可不該你一個右丞夫人斷定是非,固然夫人不夠資格待皇后致歉,我這王妃就更擔不得“寬恕”二字。
蘇妃果然不好對付,難怪連子若在她手裡也難佔到便宜,更別說皇后屢屢受挫,秦夫人心頭的憤怒再漲高一層,脣角的笑容就有些顫顫危危,她一擡眼,卻見旖景已經舉盞在手,知道這是送客之意。
當角門外登與之後,秦夫人總算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掌心將案沿扣得死緊,臉上一片青蒼。
過去,秦夫人雖知家中男人們籌謀着要把慶王推上帝位,可她本身卻從未想過要與蘇王妃敵對,不將人當作對手,也就沒太關注,就算秦子若做出那等石破驚天的事,秦夫人也且以爲蘇妃不能安好,並非子若障礙。
但昨日她親耳聽聞長女細訴蘇妃那些不屑鄙夷之辭,今日也親眼瞧見子若爲婢,當然免不得心生怨憤。
她氣惱過子若癡迷不悟,更怨恨秦家的男人們不擇手段,她甚至想到當年她的祖母是怎麼反對與秦家聯姻——秦家是東明之臣,卻行逆君之事,說什麼爲蒼生黎民計,無非是粉飾臉面而已,哀帝無道,東明還有宗室,秦家若是忠良,何不立東明宗室爲帝,也能起到撫民安政,秦家無非是眼見楚州軍已逼近京都,實不願放棄權勢,他家也算東明皇親國戚,說白了就是畏懼江山易主被新帝清算,榮華富貴不保,這纔打着爲國爲民的旗號,先一步弒君投誠!這般人家,不忠不義,根子上就已腐蝕,原爲世族名門不恥!
可笑的是那些將“忠孝仁義”“家族聲望”奉爲至上的男人們,那些用“禮義廉恥”“賢良貞德”嚴格要求婦人的男人們,一旦觸及權勢富貴,自己卻將德品踩在腳下。
她的父祖,又何嘗聽進過祖母的勸告?
祖母明智,秦家早從根子上就壞了。
可是她這時又怎能獨自清高?她不能眼見女兒被辱,所以,即使明知是條寡廉鮮恥的道路,也只有閉着眼踩上去。
秦家是她的家族,蘇家與楚王妃纔是她的敵人。
讓秦夫人略感安慰的是,她被蘇妃折辱踐踏的小女兒並沒憤怒不甘,出乎意外的冷靜自持,一句話就撫慰了她的憂慮——母親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秦子若所圖自然不是甘居人下,那時“甘爲侍妾”是情非得已之舉,讓秦子若豁出聲名背水一戰的原因是上頭沒有蘇妃這個正室逼壓,她很清醒,眼下若真坐實“侍妾”之名,無疑永難翻身,一生一世都會揹着寡廉鮮恥的名聲,連累家族事小,重要的是有了皇后插手逼脅,楚王也會對她記恨不放,再不敢期心上人的愛重。
所以她寧願受辱,爲奴爲婢,隱忍到柳暗花明的時候。
女兒的清醒與冷靜安撫了秦夫人,然後她反過來安慰子若——你的父祖並沒想過真正放棄你,他們已有對策。
便將陳家出頭,挑唆慈安宮與大長公主生隙,進而使兩家結仇的計策細細道來。
“沒有太皇太后力保,蘇妃勢必會被皇室廢棄。”
秦子若聽後,並未喜形於色,深思一刻才道:“這計策雖好,但陳家與太后將慈安宮想得太簡單,單爲一個陳六郎,太皇太后絕不會爲難大長公主。”
果然,秦夫人這日探訪了子若纔剛回府,就聽長女細訴宮裡傳出的話——今日陳夫人與大長公主先後去了慈安宮,陳夫人神色不愉,大長公主去時雖有薄怒,歸時卻神平氣和。
“果然被你七妹說中。”秦夫人深深蹙眉:“子若猜測,憑太皇太后的城府,應當是從中勸和,陳參議也不是狂妄人,明知他兒子是個什麼情況,總不敢要脅強迫大長公主下嫁嫡孫女,但陳家若是就此妥協,後來的計劃更加艱難。”
人與人之間的仇怨與懷疑不會憑空滋生,總得要先埋種子,才能施肥助長。
“這事我們秦家不能袖手旁觀,但不能親自出面。”秦夫人喃喃:“只有直接對聖上獻策。”
“這種姻緣之事,聖上不好插手吧。”秦大娘一籌莫展。
“事情涉及太皇太后監政,與今後打壓蘇家,又怎僅只關涉小兒女的姻緣?”秦夫人複述的是子若的話:“太皇太后爲了籠絡陳參議,不會直言拒絕,應當會對大長公主有所勸解,這便有了機會,待事情鬧得不可收場,大長公主未必不會懷疑慈安宮當面一說,背後一套。”
她越是往下說,越是對子若的計策信心滿滿:“慈安宮手裡既有先帝遺詔,爲何不公之於衆?說明這位還有保留,並不情願與聖上生隙,遇事始終會先考慮聖上,就有空子可鑽,我這就去見你父親,一定要抓緊時機。”
——
乾明宮內,天子蹙眉上座,明黃錦袍上騰雲而出的金龍似乎也感染了幾分戾意,至少在額覆冷汗時任大理寺五品寺丞的陳三爺眼中看來,那龍爪銳利兇狠,就要撲面而來一般。
“啪”的一聲,是天子將手中奏章不輕不重的一拍,緊跟一聲冷笑。
“太皇太后若不改變心意,後來的事就不好進行?”他重複着陳寺丞的話,眉梢眼角盡是譏誚:“這樣的瑣事,難道你們還指望着朕費神定策?”
陳寺丞膝蓋骨一顫,那腰身就往下又低了幾分,可實在不能分辯——我的聖上,我的天神,太皇太后不願逼迫大長公主,連太后都想不出對策,微臣實在無能爲力。
恰在這時,秦右丞請見——
這位爲母丁憂纔剛起復,但秦懷愚仍然“老當益壯”沒有致仕的想法,是以秦右丞官復舊職,並沒能再進一步。
天子原本面色不豫,但在聽聞秦右丞一番稟言後,眉心終於平和,那指掌敲在御案的聲音也顯得輕鬆愉悅,再無逼肅之意。
“這是誰的主意?”
“是小女子若。”
天子頷首:“果然是七妹妹。”
秦右丞聞言,心裡喜喜一顫,瞧見抹着冷汗看過來的陳三爺似乎目帶不甘,暗暗回了個志得意滿的眼神。
“七娘還稱,蘇氏六娘也有幾分智慧,若受屈嫁入陳家,又有國公夫人意會,將來陳參議與慈安宮有何計劃應當瞞不過她,這又是一利。”
天子輕笑:“蘇氏六娘曾經與七妹妹有過言辭交鋒,略勝口齒,不過依朕看來,計謀與城府實不能與七妹妹相提並論,不過朕那大舅母對這門姻緣甚是期待,想來今後會看重蘇氏六娘,七妹妹說得不錯,這果然是步暗棋。”話到這裡微微一頓,轉向陳寺丞時便帶冷肅:“三舅舅也聽得分明,怎麼安排自然不用朕在操心。”
雖是以家人相稱,陳寺丞半點不感受寵若驚,肅聲應諾下來,見天子只對他擺了擺手,是有意留秦右丞深談的意思,心裡越發不甘,一出乾明宮,臉上就是一片陰霾。
與此同時,顯王府中,秦子若正在榮禧堂前無比謙恭地與祝嬤嬤稟明誠意——歸京數日,尚不及與老王妃問安,心內不安,望能允她入內叩頭問好。
旖景正在陪老王妃說話,聽了這話後,老王妃正欲不耐地讓祝嬤嬤直接打發,卻被旖景挽了手臂,耳語幾句。
“她說什麼話,祖母只需聽着就是,想來秦夫人有言在先,子若這段時間應會遁規蹈矩。”
老王妃毫不猶豫一口答應:“有景兒提點,我自是曉得該怎麼應付這些妖魔鬼怪,秦家那丫頭既要服侍我,就讓她服侍着吧。”
是以,秦子若得準進了榮禧堂,眼見旖景在場未免心中一沉,卻沒有過多遲疑,乖順謙恭地直接跪地,行了頓首禮。
雖得免,卻未賜坐,老王妃任由秦姑娘佇在地上寒喧。
子若表達了她願在老王妃跟前侍奉之意。
眼角上去的窺視瞧見旖景剛動了動嘴脣,老王妃卻一口應諾:“自從單氏的丫頭嫁了人,我身邊就缺着個女紅好的,景兒也贊過子若的針鑿,豈不剛巧?”
眼見旖景似有不甘,秦子若心頭大喜,老王妃果然胸無城府毫無計較,大利她“劍走偏鋒”的計策。
恰在這時,又有丫鬟稟報入內——安慧歸寧,人已經進了垂花門,正來榮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