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虞渢與旖景悠哉遊哉着來到榮禧堂的時候,各大長輩又已經各就各坐,虞洲這回像根木樁子般佇在虞棟夫婦身後,黃江月卻匍匐在地上哀哀地“申冤”,不見馬大夫——楚王這個一家之主十分顧及大體,自是做不出讓個市坊之徒與自家侄媳婦當堂對質這等貽笑大方的事來,但聽着江月那些斷斷續續的諸如“那無賴也不知被誰買通,誤導了我怪錯長嫂”的話,顯然馬大夫已經將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出來。
旖景上前見禮時,被太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也不顧濟濟一堂人各自不同的神情,垂着淚依然是替江月分辯:“好孩子,今日這事是我誤解了你,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焦急起來難免就有些想不周全,不過景兒,月丫頭你也是曉得的,你們倆可是打小親厚,多少年來,比手足姐妹也不差幾分,她怎麼會對你存着惡意呢,一定是那市井無賴潑口攀污,景兒可不能相信那無賴存心挑撥的話。”
旖景實在有些無奈。
太夫人不是老王妃,並非不通人情事故,今日樁樁件件,老王妃這時不知根底還有可能,太夫人是候府主母,大半輩子與老候爺的侍妾們勾心鬥角,多少庶子庶女都不能輕易矇蔽了她,候府能長大成人的庶出也就只有黃陶兄妹這對“大浪淘沙”,更別說太夫人又掌了幾十年中饋,何曾被複雜的人事矇蔽過眼睛,絕對不是輕信人言的性情。
太夫人心裡清楚得很,江月怎會無辜?無非是偏心罷了。
江月新嫁,就敢串通外人污篾兄嫂,好好的回門禮鬧成爭鋒相對,犯的何止七出?倘若楚王府不肯原諒,一紙休書了斷也是合情合理,入門三日就被休棄,江月今後處境自不消說,候府聲譽更會受到牽連,太夫人怎能眼睜睜地看着事情到這不可收拾的地步。
老王妃與楚王父子對旖景的百般維護太夫人今日大有領會,這時也只好將這唯一的希望寄託在旖景身上。
旖景也並不希望江月新嫁被休,這等匪夷所思的事隱瞞不住,還不在京都貴族圈兒裡鬧得沸沸揚揚,白白引得那些人拿楚王府與建寧候府嚼牙,事情一旦張揚,只怕連衛國公府都不清靜,三家互爲姻親,這“同室操戈”的事情怎麼也算家醜,就算楚王父子毫不在意人言,旖景也得顧及老王妃的心情,更何況她也不願白白陪着黃江月成了衆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當然,旖景自然也不願她家閣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揣摩人心佈下一局,結果讓黃江月全身而退毫髮無傷。
這陰險狡詐、不賢不睦的罪名一定要被江月頂在頭上如影隨形,不過需要控制一下範圍罷了。
故而旖景當然不會同意太夫人的“說法”,狠狠把眼角憋紅,語氣裡無限委屈:“外祖母,要說阿月對我心懷妒恨,今日之前我原本不敢置信,可今日發生了這樁事,外祖母受了挑撥,風風火火就來王府問我的罪,倘若不是家人維護,世子全心信任,及時請來了太醫,長輩們相信了馬大夫的話,怕是連驗證都免了,就扣我一頂謀害親族的罪名,我又能如何?可還有顏面面對各位親長,王府又怎容我安身立足?”
又看了一眼這時垂眉喪目、滿面黑沉的黃三爺:“莫說旁人,三舅舅不也信了江月的話,口口聲聲要把我千刀萬剮,論罪處死好還江月公道。”
黃三爺被點了名,心裡怒火直拱,脫口就是一句:“就算藥裡無毒,那是姓馬的狡言誣賴,也與我女兒無關,說不定這姓馬的就是被五丫頭你買通,演一齣戲算計月兒也不一定。”
虞渢剛纔落座,聞言冷笑:“既然三舅舅這般以爲,外祖母也不需多說了,橫豎這事聖上已經知道,涉及宗室體統,自然要給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少不得通報宗人府,讓宗人令來斷個是非公道黑白對錯。”
這樁事情本就大有蹊蹺、引人深思,一旦驚動宗人府,連虞棟夫婦都得被“裝”在裡頭,別的不說,江月與旖景表面上秋毫無犯、無怨無仇,原本就是表姐妹,什麼緣故讓她嫁進王府短短三日間,就買通了外人陰謀陷害?“情同手足”須臾“兵戈相見”,也就只有老王妃纔會單純相信是江月陰險狡詐而已。
大長公主也說道:“我也贊同渢兒的話,要理論來,這事情原本就不由得三爺想拿就拿、要放就放,你們上晝時口口聲聲說馬大夫可信,原話怎麼說的?‘月兒從前腸胃不適都靠他診治,再沒比他可信的人’隔了兩個時辰,這會子又說是景丫頭買通了他誣賴你女兒,你且以爲是非黑白由得你信口空辭?三爺一早就想去御前打官司,眼下趁好,要不就隨我一同遞了牌子入宮?”
今日一直沉默着的衛國公這時也放了茶盞,起身就是一揖:“這些小事,不敢勞煩母親。”轉身就冷了臉,沉聲“相邀”:“黃三爺要不就隨我入宮一趟,到御前理論理論?”
黃三爺吃了癟,太夫人這時也顧不得心疼兒子,衝他一聲喝斥:“胡言亂語成什麼樣,就是心疼女兒也該有個限度,別忘了景兒也是你嫡親的外甥女!”
“岳母大人明鑑,小婿可不敢讓景丫頭再認這個一意要逼得她死罪難逃的舅舅。”衛國公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太夫人目瞪口呆,看看大長公主又望望衛國公,才醒悟過來今日實在太不冷靜,看來徹底得罪了姻親,只緊緊拉着旖景的手:“你三舅舅口不擇言,景兒莫與他計較,他也是着急,月兒一慣乖巧伶俐,絕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景兒,就算外祖母求你……”
“外祖母,您一慣疼我,您的話我不該頂撞,可今日之事已經驚動了宮裡的太醫,連聖上也知情,再不是糊里糊塗就能矇混過去……今日是阿月回門的好日子,若依常理,就算她在候府忽感腹痛,請了大夫診出是因中毒,可若沒有她起初的一番詆譭之辭,難道外祖母就篤信是我暗害阿月?”旖景又對黃三爺說道:“三舅舅懷疑是我買通馬大夫,試問三舅舅,我可有那麼大的本領買通阿月裝病,買通阿月在外祖母面前那番詆譭,買通阿月一口咬定是我投毒?”
說完,旖景到底掙脫了太夫人的手,默默溫習了一遍江月那番楚楚可憐的做態,“淚眼悽悽”的質問道:“阿月,你我多年交厚,如同手足一般,你怎麼能……眼下當着祖母的面,二叔二嬸也在場,你且與我理論理論,當真是我容不得你,挑撥得平樂郡主對你冷嘲熱諷,又撩撥了三妹妹對你當面不敬?二嬸,我當真就那般刁蠻跋扈,不敬尊長,逼得您與二叔無境立足?”
黃江月自然不敢當着老王妃的面再說那一番話,這時訥訥無語。
旖景“悲痛欲絕”地搖了搖頭:“我也想不明白,你我原就是表親姐妹,眼下更近了一層,比外人自當更加和睦,怎麼你反而會在我背後狡言中傷,讓外祖母對我諸多誤解。”
黃江月自己虛僞做作時毫無感覺,這時看見旖景這般惺惺做態,只覺咬牙切齒,恨不能一巴掌將面前人的假面拍落在地。
如何甘心被旖景坐實罪名,若是如此,楚王府哪還有她立足之境?
可今日眼看着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虞棟與小謝氏自從看見藥中無毒後,沉默得就像兩尊石像,絕不會替她開脫,虞洲更像個影子,任憑她匍匐“申冤”,也沒有一字一語援助,這一家人,擺明是要獨善其身,讓她一人承擔罪名。
而老王妃今日也是徹底厭惡了她,只怕恨不得讓虞洲寫下休書!
那就當真只有一條死路了,倘若就這麼被休回候府,就算有祖母心疼維護,也會淪爲滿京都貴族的笑話,她哪還有顏面苟活?
若不想被休,其中一個選擇就是將虞棟夫婦招供出來,哭訴自己是被逼無奈,既嫁從夫,也只能聽從於翁爹婆母,可這卻是一條下策——就算有候府撐腰,不容虞洲休妻,只怕老王妃一怒之下再兼楚王一家的煽風點火,會立即逼得二房分居立府,導致這般地步,她還哪能被夫家所容,將來的日子也只有水深火熱。
夫家是她眼下的唯一倚仗,絕不能讓夫家捨棄,淪爲人言笑料、無處容身。
只能忍辱負重。
當然只能選擇認罪,一力承擔,保虞棟夫婦不受牽連,他們心有顧及,纔不會斬盡殺絕。
黃江月腦子裡十分清楚,之所以“死不認罪”,也是爲了讓旖景出面逼迫,眼下她越是百口莫辯,虞棟夫婦才越是懸心吊膽,直到世子妃“大發雌威”逼得她如臨深淵再無退路……到那時再承認,翁爹與婆母纔會如釋重負,牢牢記住自己舍小我顧大家的功勞,將來再小意奉承着,爲大局出謀劃策,纔有一地立足。
江月狠狠提醒着自己不能在這時認輸,咬牙摁捺住動手的衝動,同樣淚眼悽悽:“就算我對長嫂有所誤解,又不甘身邊有個貴妾相逼,忍不住心頭委屈才在家人跟前哭訴,雖說有錯,可我的確沒有串通外人誣衊長嫂的惡意,今日聽馬大夫的話,我當然不疑飲食,那是因爲眼下婆母掌着中饋……想來想去也只有長嫂轉贈的補藥。”
這番辯辭實在毫無力度,旖景哪能不知江月別有他意?可是也樂於和她同臺唱這一出。
衆人只聽世子妃長長一嘆:“弟妹,上茶禮那天我才轉贈的補藥給你,也只能是那時你纔開始籌謀,你是新婚,自然不能出府,想買通外人只能請人進入王府,王府門禁森嚴,往來者必有備案,要察不難。”
話音才落,虞棟夫婦已是神情大變。
事關重要,當然不能委託給僕婦處理,虞棟爲求穩妥,自己堅決不會出面,也不會讓小謝氏與虞洲出面,江月一個新婦,自然只能藉口身感不適請醫,才能說服馬大夫演這齣戲,只要察明馬大夫在這兩日出入王府的記錄,江月便是百口莫辯。
楚王府原本就有良醫正一職,江月即使身有不適,也沒有捨近求遠到外頭找大夫的理由,若非心懷叵測,哪個新婦在家有醫官的情況下會如此興師動衆,觸犯禮規?
虞洲這才“如夢初醒”,上前跪地:“祖母,都是孫兒疏忽……上茶禮那日下晝月娘稱腸胃不適,硬求着孫兒到外頭替他尋醫,孫兒萬萬不想她竟然是對長嫂心懷惡意,藉機收買外人行嫁禍之事。”轉臉又對江月怒目而視:“你還敢狡辯?既然這麼信得過馬大夫,他又怎麼是旁人輕易收買得的,還不快認罪,懇請祖母與兄嫂寬恕。”
江月原本有捨身忘我的覺悟,卻不想被虞洲搶了戲,還沒來得及表現她的“忠孝”,生生淪落到是被警告纔不能不屈服的無可奈何之境,一口氣沒上來,險些被虞洲氣得昏死,搖搖欲墜了一陣,這回那淚眼悽悽倒是半點沒有摻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