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當晚就將康王妃的話告訴虞渢。
“康王妃特意提起西樑慶氏,我想應當是太后與她商議過,聖上必然有意讓宗室女兒與西樑和親。”旖景臉上一片陰雲:“真要讓安然遠嫁西樑,以後豈無再見之時?更不知那慶氏子弟品性如何。”
虞渢也是眉心緊蹙,沉吟了好一陣子才說:“宗室女兒並非平樂與安然兩人,顯然太后卻是在她們之間擇選……似乎和親一事並不簡單,竟似限定親王之女。”
太宗登基之初,三位親王皆涉奪位,兩個死於先楚王劍下,一個被困於禁宮,享親王爵位世襲罔替唯有楚王。
後太宗又封康王親王之爵,及到眼下,又有福、榮兩位親王。
不過福王與榮王還沒有子嗣。
旖景並不瞭解西樑之政,虞渢卻知道一些,先解釋了三姓執政的事,又分析道:“西樑與大隆所遵禮法有些出入,比如除國君、三姓,普通貴族不能納妾,若貴族官宦與家中侍女生下庶子,不僅不能記名族譜,任官入仕,在家中地位也似僕從,不受認同,除非正妻嫁後十年無子,才允許認婢生女爲嫡,可必須處死生子之婢。”
也就是說,西樑十分重視嫡庶,貴族男子縱然可以有諸如“通房丫鬟”這類,卻連妾室都名位都得不到,所生子嗣也是奴婢,不但無權繼承家產,還得任由主母驅使。
“三國結盟建立西樑政權時,就有約定,王位只能由宛氏嫡子繼承,若無嫡嗣,便將實行嫡女子繼或嫡女夫繼,也就是說西樑太子薨逝之後,享有王位繼承權者只有三皇子抑或金元公主之夫婿嫡子。”虞渢說道:“可那一世最終繼位之人卻是清河君這個庶子。”
旖景努力消化着西樑這匪夷所思的王位繼承製度,也跟着分析:“三殿下必然不可能去西樑稱王,但若依西樑祖制,也應是金元公主之夫被立爲王儲。”
“依據西樑祖制,若行嫡女夫繼,金元公主之夫需得在胡、慶二姓中擇選。”虞渢說道。
旖景恍然:“也就是說,無論嫡女夫繼抑或嫡女子繼,西樑王姓會落別家。”
“沒錯,西樑王必是不甘,當年三皇子出使西樑,想來應是聖上欲支持西樑王維持宛性統治,以震懾胡、慶兩家,西樑王更或打算着廢除三姓治政,讓王權得以統一。”虞渢眉心焦慮更重:“清河君已死,不知死因,可這時聖上打算讓宗室女兒與西樑慶氏和親……決不會是支持胡氏,應當也是受西樑王所請……應是胡氏已無適婚嫡子,慶氏嫡子若娶我宗室女兒,也會喪失婚配公主的資格。”
旖景尚還理不清腦子裡這團亂麻,又聽虞渢說道:“西樑王這是想立金元公主爲儲!”
也就是說西樑將有女王誕生!
“可是公主也必須婚配,難道說她的子嗣不依夫姓而依母姓?”旖景只覺震驚。
其實這就相當於有的家族因無男子唯有女兒,於是招贅,將來的子女也隨母姓。
“宛氏一族堅守國姓不易只是基本,想來最終目的還是要打壓胡、慶兩大家族,使西樑王權一統不受牽制,要達到這一目的,就不能實行嫡女夫繼,而金元公主之夫若非出自胡、慶二姓,也沒有資格成爲王儲,可金元公主年才及笄,尚未婚配,當然無嫡子能繼承王位。”虞渢手指輕敲案几:“若嫡女夫繼不能實行,又沒有其他繼承人,也只能讓金元公主繼位。”
將出女王統治國民雖讓人震驚,卻已是西樑王無可奈何的選擇。
“可慶氏豈能不知宛氏的圖謀,所以西樑王只能求助聖上,我大隆國強勢重,慶氏不敢不叢,更或許……慶氏會以爲娶大隆天子信重之親王女爲妻,有助於他們與宛氏抗衡。”虞渢輕嘆:“所以不是平樂,就是安然,而天家顯然更偏向安然,康王妃這時打算將平樂嫁去魏家,也是擔心天家會改變主意。”
虞渢起身,負手在屋子裡徘徊一陣:“平樂性急魯莽,而西樑政局爭鬥激烈,她並不適合這般夾縫求生,太后到底是康王妃的姑母,想來也不願看平樂身陷險惡,無論太后或是聖上,當然會覺得安然更加合適,楚王府受天家信重,安然是父王唯一的女兒,慶氏纔會心甘情願接受,不過他們卻不知安然不受父王憐惜,只怕太后與聖上也會以爲父王與我不會爲安然考慮,安然遠嫁西樑,楚王府並不會因此助益慶氏。”
旖景只覺得心驚膽跳:“慶氏既有野心,將來只怕會與西樑王室勢成水火,可聖上必然不會襄助慶氏,安然那時又將如何?”
還能如何,一個拋家遠嫁別國的女子,沒有任何倚仗,當被夫家明白過來全無利用之處……就算慶氏“仁慈”不會難爲安然,一旦宛氏掌握先機剷除二姓,必不會留下後患。
就算顧及安然是大隆宗室女兒,留她一條性命,或能送返大隆,於女子而言,處境也是淒涼慘淡。
“安然性情軟弱,更不適合這般險惡局勢,決不能讓她和親。”旖景也急得坐不住:“要不咱們先下手爲強,我看殷家不錯,雖殷大人功利,可殷太太甚是慈和,殷永也的確才品兼俱……”
“晚了。”虞渢微微閉目,搖了搖頭:“恩封郡主的詔書已經擬定,還是讓大舅兄執筆,就沒有瞞着咱們的心思,在這當頭爲安然議親,就是告訴聖上我們已經發現蹊蹺,並有違旨之意。”
旖景怔住。
倘然這樣就能讓安然避免厄運倒可一試,不過觸怒天家,說不定非但不能挽回,更會讓事態惡化。
“這事容我好好想想,下旨賜婚之前,聖上與太后應當也會與楚王府商量,在沒有坦然意會之前,咱們什麼都不能做。”虞渢語調低沉:“還有平樂的事……我明兒個就與魏先生先面談,若魏先生也有此意,咱們得竭力撮合,康王眼下是宗人令,聖上對他已有信重,康王妃又是太后的侄女,若這事真能圓滿,康王妃也會領情,或許能爲安然轉寰一二。”
這一晚上旖景更是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琢磨着許多“陰謀”,一時懊悔着昨日還不如讓秦妃趁願,就算安然擔着個跋扈不睦的污名兒,也就是被人議論兩句,總好過遠嫁別國身隱險惡,卻醒悟過來就算這樣,聖上若執意賜婚,也不會在意那些流言蜚語,到頭來只是白白讓安然受人非議,並不能避開厄運。
一時又想,莫不如干脆讓安然身患“惡疾”,不知虞渢還能否聯絡到江漢,江家父子既識毒草藥性,也許能想到辦法助安然矇混過去,正激動着想要喚醒枕邊人商議,忽地又想到清谷先生是御用太醫,若聖上較起真來令他給安然診治,清谷先生必然不敢違抗,輕易就治好了,聖上豈不懷疑是楚王府“抗旨”玩出來的花樣?
可憐世子妃絞盡腦汁也沒想到良策,直到寅正,虞渢欲上早朝,看她就像整晚未眠,十分心疼,把掙扎着硬要起來侍候更衣梳洗的賢妻摁在牀上:“別瞎折騰,還不好好歇息一陣兒,仔細誤了去與祖母晨省,安然的事還是先瞞着她老人家,別讓祖母也跟着憂心,你且寬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安然身陷險惡,大不了聖上商量我的時候直言婉拒,聖上無非以爲我與父王皆不在意安然,倘若知道並非如此,只怕也會斟酌,楚州與西樑相近,楚州守軍又是我楚王府的親部,聖上也會顧忌楚王府爲了安然私下助益慶氏奪權……倘若聖上直接下旨賜婚,我也有辦法……既然聖上與太后這時諱莫如深,想必還沒拿定主意,大有轉寰,再者和親的事若無西樑來使,天家也不會莫名提及有損大隆國威,總之這事並非燃眉之急,形勢還不明朗,多想無益。”
旖景實在睏倦,得了安慰之後倒迷迷糊糊睡了一陣,辰初起身去榮禧堂,卻見安瑾帶着個小丫鬟在花苑裡滿面憂愁地散步,遇上她也只是屈膝一福寒喧兩句就藉故離開,旖景倒望着安瑾的背影發了好一陣愣,想着她與安然都是生於富貴,兩人卻各有各的艱難苦楚,心下越發沉重。
旖景卻不知安瑾也是一晚不曾安睡。
原來是虞棟昨日歸來,才聽說安瑾被安然與旖景聯手“欺負”,連忙一問究竟。
安瑾自是抹着眼淚哭訴了一番,尤其當說起抱琴時十分委屈:“那是父親給我挑選的丫鬟,一貫盡心,卻這麼被嫂嫂發賣,都是我沒用,護不住她。”
虞棟只好安慰女兒:“丫鬟而已,爲父再爲你挑個好的……瑾兒放心,爲父不會讓你白受折辱,將來必會爲你出了這口惡氣。”
安瑾聽了這話後越發心慌,猶豫了一陣才說:“我也有錯,嫂嫂原來待我也親善,可自從她與長兄成婚,就有些疏遠,反而是待二姐更好,我心裡纔不樂意……父親,這回一鬧,嫂嫂連國公府都不讓我再去,將來一定越發冷落排斥我,祖母又偏心,只聽嫂嫂的話,我一想到心裡就不自在……這到底是在王府,不是咱們自己的府邸,莫如父親乾脆請旨立府,您既然有爵位,這要求也是合理合法,在將軍府裡,纔不會有人在給我氣受。”
安瑾一片苦心,這是看出了虞棟心懷怨恨,不好直勸,委婉提出立府另居,就此與王府秋毫無犯,她希望如此,也許將來纔不會眼看着父親身敗名裂。
哪知虞棟卻根本沒有體會,頗帶着些不耐,只安慰安瑾:“別說傻話,且忍耐些時候,爲父總不會讓你一直受屈,你若是不自在,遠着長房那些人就是。”
安瑾心裡冰涼,曉得父親這是執迷不悟,可她的確沒有別的辦法。
就此安瑾便固步自封,再也沒去關睢苑與落英院,就算到榮禧堂晨昏定省也是寡言少語,只偶爾去西苑芷娘處坐上一坐,就算遇見安然,也是客套生疏地見禮後就擦肩而過,不明就理的安然好一陣嘆息,不知安瑾怎麼會突然變了性情。
不過七、八日後,二月上旬,恩封安然爲嫺順郡主的詔書果然頒發,次日旖景陪着安然入宮謝恩,太后依然沒有半點表示,只贊安然恭順乖巧,她實在喜歡,再者楚王與虞渢輔佐君主立有功德,恩封安然也是體恤功臣之意。
旖景得了虞渢的囑咐,自是沒有表露出來不安,不過與太后閒談之時透露出不少楚王與虞渢對安然的重視之意,又對安然表現出十分親密無間。
而太后瞧見安然對旖景的態度,的確是信任親厚,不由也有些若有所思起來,話就漸漸少了。
可巧這日康王妃也進宮來,並未避忌旖景與安然在場,笑着說平樂姻緣將定,魏侍郎已經請了官媒提親。
旖景只聽虞渢說過魏淵當知平樂有意,倒答了句“不負郡主雅意”,這就是贊同的意思,虞渢還琢磨着修書往冀州,先與魏鴻儒交待一句,哪知魏淵竟是這般迫不及待。
太后聽說這喜事,深詫平樂那般跋扈還有人敢娶,倒沒說什麼,頷首笑言魏家也是詩書名門,不虧平樂,這婚事極好。
旖景心裡略重,她也不希望平樂去西樑和親,但看太后的意思,已是徹底放棄了平樂,那麼只剩安然最是適合,不知她家閣部的法子管不管用,能不能讓安然避開險惡。
便有些心神不寧,又聞“咣噹”一聲。
旖景幾乎以爲是自己失手砸了茶盞,下意識就要賠罪,卻見一邊如姑姑忽然雙膝脆地,面孔埋得看不見一分情緒,只聽她嗓音微顫。
“奴婢失禮,請求太后、王妃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