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含笑扶起正欲行禮的衛夫人,一邊聽她說着“有失遠迎”的客套話,一邊打量,舅母的膚色有些蒼白,鬢角仍青,眉心卻有了幾道微深的痕跡,眼角又依然平展,扶住手掌時,能感覺到掌心肌膚溫軟細膩,可見平日裡保養也是精心,許是慣常愛蹙眉,才致如此。
聽她說話,不急不緩,語音微沉,雖着意放柔了語氣,仍是不難聽出幾分嚴厲。
只挽着貴婦家常愛梳的圓髻,發上插着一枝樸素的扁長玉笄,沒有紋飾雕花,但在這時微暗的天光下,仍能看出器質明柔如水紋的流澤。
一襲暗花杏色錦褙,袖袂與襟擺繡着硃紅蓮花,雅而不素。
她說話時,脣角平靜,目光淡然,只在看向已經從旖景身後站了過去的阿昭時,微微透出些嚴厲來。
“娘,還是先請表嫂去廳裡坐吧,女兒已經代您道了歉意,咱們剛剛回府,娘聽說表嫂久候多時,心裡焦急,卻因爲未曾梳洗更衣,不便迎候,故而才先遣了女兒先去請表嫂進來。”阿昭毫不在意衛夫人的眼色,仍是帶着淺笑說道,與衛夫人直視,不掩眼睛的裡慧黠。
旖景微微一笑,她聽出阿昭這話是在慰籍舅母,雖然自作主張把人迎了進來,卻並沒有直言不誨地泄露“避而不見”的事,先就轉寰了一番,算是替舅母圓了話。
“世子妃請上座。”待入了正廳,衛夫人自是要讓旖景首座。
旖景情知婉辭不得,謝了坐,卻堅持攜同衛夫人並肩隔案而坐,也不在意她執意持禮,以世子妃稱呼,只口口聲聲喚着舅母,以示親近。
雙方各有堅持,卻也都沒有勉強對方。
待丫鬟奉上茶點,衛夫人這又才喚了兩個女兒入內,正式引薦。
旖景打量大表妹,眉眼氣質都極肖舅母,端方清貴,只少了些嚴厲,溫婉柔和許多,更不似阿昭言辭活潑,雖有些沉默,但也並沒讓人覺得拒人千里,是教育得十分規範的大家閨秀,貞靜親和。
當兩姐妹正式見禮,旖景連忙起身,一邊還了半禮,一邊扶了起來,又讓夏柯奉上早準備好的見面禮,接了過來,將一對盈翠碧透的鐲子親手替姐妹二人帶在腕上。
“昀妹妹年已及笄,未知可曾定了親事。”旖景免不得明知故問。
衛昀雙靨緋紅,衛昭抿脣而笑,卻坐在錦墩上,沒有插言。
衛夫人當然不會隱瞞,仍是維持着敬而不近的言辭與態度:“已經定了親事,是妾身外祖家的侄子,眼下在天津衛仁和書院進學,婚期定在明年五月。”
旖景已知阿昀將來夫家的詳細情形,雖這一代無人入仕,卻也是世宦詩書門第,那仁和書院便是他家自辦的私學,這時卻佯作不知,笑問可準備參加朝廷首屆的童生試。
“是準備考個功名,將來繼承家傳,教書育人。”衛夫人只簡單作答,眉目間卻帶出幾分驕傲來,看來心裡極喜歡未來女婿,並且對他將來不會入仕一事十分滿意,特意點明只取功名,坐館授講。
這麼有禮有節地寒喧幾句,天色越發沉暗下來,旖景見衛夫人始終沒有留膳的話,自然也不厚顏久留,口頭上邀了舅母與表妹們得閒去王府做客,便起身告辭。
正如虞渢所言,要消除芥蒂,交熟親近不能指望一朝一夕,衛夫人態度雖說疏漠,但因她恭正持禮,明知“避而不見”已是不能,也不會當面辭絕禮尚往來那般強硬,旖景自然也要保持宗室的體面,不會強人所難,太過巴結討好,反而讓人爲難之下,更加小看了楚王府。
今日她作爲晚輩,登門拜訪以禮相見的目的已經達到,昭示了楚王府的態度,代表虞渢對舅家表示親近的意願,也就是了。
只旖景不知的是,衛夫人親自送她出了二門,轉身回屋,卻肅言厲色地衝衛昭重重一喝:“跪下!”
衛昀吃了一驚,雖母親一貫待她們姐妹嚴厲,卻也從不曾這般怒形於面,連忙趨身上前相勸:“娘,妹妹也是過意不去,世子終究是姑母的血脈,世子妃今日拜訪,又久候花廳,若咱們避而不見,也太過失禮了些。”
她這邊話音未落,衛昭卻已經跪在地上,脣角抿得繃緊,哪還有剛纔溫婉的模樣,衛昀曉得妹妹這是又犯了倔強,心裡越發擔憂,又見母親擱在炕几上的手已經捏成了拳頭,連忙柔聲勸道:“妹妹還不道歉,別惹阿孃生氣。”
“都是你父親慣的脾氣,誰讓自作主張?你曾祖父早有家訓,咱們衛家子侄絕不攀結權貴、入仕爲宦,你父親這回逼於無奈,已是違背祖訓,更不能再攀貴附勢!”衛夫人滿面冷厲,眼見阿昭雖跪在地上,卻挺直腰脊,滿心不服,心裡越發惱怒,一句話脫口而出:“你若還不認錯,今日必須嚴懲。”
衛昀心急如焚,正待要勸,衛昭卻忽而擡眸,揚聲說道:“今日就算娘要罰我,女兒也得說出心裡話來,父祖家訓也好,還是禮法德教也罷,遵循的無非忠孝仁義,曾祖父因自視爲東明臣子,不願臣服新朝,可東明已經滅國,咱們既受大隆君帝恩封,便應當盡臣子之責。當年曾祖父若真是耿耿忠心,就應效仿那些擔死上諫之士,力阻哀帝妄信奸侫、禍國殃民,偏偏爲求自保,致仕歸隱,無非是對東明哀帝灰心喪意,衛家早在前明就是世宦之族,若只尊一朝之君,豈不是東明時就不該入仕?”
衛夫人怎麼也沒想到女兒竟敢直言曾祖之過,一時氣得瞪目結舌,倒忘了喝斥阻止,衛昭也無視長姐焦急的目光,一揚脖子,繼續侃侃而談:“哀帝無道,才致身死國滅,大隆新君遠驅韃夷,誅滅奸侫,穩定國政,使民衆得以休養生息,高祖禮賢下士,詔衛氏效忠,曾祖父力辭,原爲違逆上意,若非高祖大度寬宏,莫說安保百年聲名,只怕早被追究不忠之罪。”
“高祖非但沒有究責,反而恩賜封賞,使衛氏闔族延續清貴,衛家既受君恩,食大隆之祿,便因盡臣子之責,原不該標榜自身爲忠正不二,清傲不屈,便食祿而不事。”
“若真不願奉大隆新君,便應固辭封賞,自食其力!”
衛昭說到這裡,心情越發激動,深吸了口氣:“這是於公,於私,正如長姐所言,世子是姑母血脈,衛家既然已與楚王府聯姻,就不該事事疏遠,今日世子妃登門拜訪,若阿孃不願迎見,也該直言不諱,偏偏用藉口推託,又怎是待人之禮?這般對待外人也是不該,何論親朋?女兒聽聞世子妃今有急事,先行離開,待處理後又再返等候,可見一片誠心,女兒是覺咱們如此待人先是不敬,再是不睦,極爲失禮,因勸而無效,才自作主張,雖是違逆了阿孃,卻秉正禮儀德教,故,阿孃若要責罰,女兒自當身領,卻不心服。”
說完也不避目,只抿着脣與母親對視。
衛夫人這才反應過來,眉心蹙得越發緊厲,直瞪着女兒斥道:“枉我多年教導你‘孝敬’二字,今日你竟敢責指尊長?還敢稱什麼禮儀德教……”
“若明知尊長有錯而不言,難道纔是孝敬?況女兒並非指責之意,只是規勸罷了,阿爹已受詔入仕,倘若咱們依然動輒聲稱曾祖家訓,也是讓人恥笑而已,再有逼於無奈的話傳揚出去,更會爲家族引禍,阿孃想想,這話豈非暗責聖上強人所難?”見衛夫人神情俱變,衛昭方纔緩和了幾分語氣:“況,衛家先祖之訓,子侄當奉忠君事國、清正愛民,纔不枉百年世宦之名,身爲大隆臣子,當然應當奉大隆之君爲主,女兒身在青州之時,就聽說聖上銳意革新,復行科舉之政是得世子諫言,此制既有利於肅清官制,更有利黎民蒼生,便是祖父與父親時常論及,又稱爲國之良政,天下士人之福,既是如此,聖上有詔,衛家原本當盡綿薄之力,這纔不枉祖訓家規。”
“可祖父尚還介懷當年姑母堅持嫁入宗室,是違背祖訓,多年來對錶哥漠然不顧,便是大婚,祖父也不許爹爹與二叔至京道賀,這纔回書一封,如此冷漠,豈不讓表哥傷心?姑母早逝,表哥又生來體弱,咱們身爲血緣至親,原應關懷,可多年來竟比對外人還要冷淡……又因這回入仕之事,祖父更是埋怨表哥,怎不想多番違逆上意,若非表哥與姑父從中轉寰,衛家只怕早遭滅頂之難,表哥與表嫂毫不介懷,是將咱們看作至親,咱們卻以德報怨,豈不是有傷詩書之族的聲譽,更何況親族本應和睦,纔是人倫之本。”
衛昭說完這話,見衛夫人仍是盛怒呈面,也擔心將母親氣出個好歹,這才咬了咬脣:“女兒心裡話不吐不快,阿孃要罰就罰吧,女兒便去祠堂前跪着待責。”
衛夫人冷哼一聲,神色才緩和了幾分,她拿這女兒也當真有些無奈,心裡雖氣,可要認真責罰,也是不忍的。
卻聽錦簾外冷冷一聲:“你跪祠堂倒成了習慣,可這會子去哪跪,難道要回青州不成?”
衛夫人聞聲連忙起身,又瞪了衛昭一眼,衛昀卻鬆了口氣。
簾子一掀,身着緋袍繡鶴,頭戴金頂烏紗,衛予仁冷着臉踱了進來,由得衛夫人替他取下冠戴,卻不急着更衣,往炕上一坐,雖容色鬱沉,但眼睛裡卻沒有肅意,重重地一揮手:“起來吧,別跪在這兒惹人生氣,回屋子裡去,給我抄上百遍家訓。”
衛昀連忙上前,一把扶起了妹妹,姐妹倆行禮道辭,才一出屋子,衛昀就抹了抹胸口,嗔怪道:“嚇死我了,妹妹你怎麼敢這般大膽,還好阿爹回來的早,要不阿孃又得罰你板子了。”
衛昭一把挽了姐姐的手臂,笑容這纔回到嘴角:“罰就罰,橫豎嬤嬤每回也不敢真打我手心,比搔癢也重不到哪去。”
屋子裡頭衛夫人卻抱怨道:“夫君也太慣着阿昭了,你聽她今日那話……抄家訓算什麼懲罰,她屋子裡丫鬟都會臨摩阿昭的字兒,我早辨不出是誰寫的了。”
“縱使阿昭唐突了些,可她的話也不無道理,今後祖父那些話莫須再提,更不敢說什麼逼於無奈。”衛予仁這才任由妻子寬衣,輕輕一嘆:“我遠着渢兒,一是因爲父親火還沒消,再來也是想探探他的性情,今日聽說渢兒媳婦這般態度,可見他們是真不介懷,想與咱們親近。”
衛夫人卻下意識地蹙眉:“世子妃看着雖平易近人,可到底他們出身尊貴,咱們一貫遠避權貴,何必……”
“渢兒到底是妹子唯一的血脈,那些年因爲父親固執,我與二弟也沒辦法,眼下既然來了京都,就算擔心父親責怪,可禮尚往來是免不得的,時日還長,父親那頭我慢慢勸着吧,只楚王府若有邀約,於情於理,我們也不能拒絕,你心裡有個打算,注意着禮數分寸就好。”
衛夫人面上有些不豫,卻依然應諾下來。
心裡始終有些芥蒂,想衛、畢兩家,都是清貴門第,自有風骨,楚王府爲炙手可熱的權貴,若來往頻繁,與衛畢兩族交好那些清貴豈不非議,未免傷及百年清譽,就說當初,小姑子違背家訓,嫁入宗室,已經受了知交故舊多少議論,也難怪翁爹耿耿於懷。
可夫主對小姑子原本疼愛,又因她早逝,傷懷不已,雖因翁爹之故,不敢與楚王府來往通信,但心裡早偏向了世子這個外甥。
枉小姑子還是詩書門第的閨秀,當年竟對楚王一見傾心,不顧家族聲譽,忤逆高堂。
衛夫人一念及此,心裡又是一陣煩鬱,悶悶不樂起來。